方中信的聲音中有無限苦楚,具一種力量,吸引著我,叫我默默聽下去。
「你以為我這麼容易讓陌生女人上車,又把她們帶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這個人全然沒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們的坐廁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是一個橡皮人,木無知覺,枉我這樣對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來,走吧走吧,我們馬上找有關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開他的手,「聽你說起來,我好像要走就可以走,要來就可以來似的。」
「我不要再對牢一個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聽膩。」
我靜默的坐下來,第一次,第一次檢討自己的得失。
老方說得對。
我之流落異鄉,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懣發洩在他的身上,就是因為他對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這一點,得寵的時候立刻驕矜,失運時馬上緊縮求全,很少有我外婆這樣,失意間還莊敬自強。比起她,我實在太膚淺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過去,「咱們還是朋友。」
「請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這個稱呼。」
這人要得寸進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幾時見過朋友對朋友有這樣兩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搶白得抬不起頭來,「我若沒有私情,不會盡力幫你,我若不是愛你到極點,也不會放棄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揮揮手,「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來。
終於動真怒,還是愛得不夠,我並不打算付出什麼,故此立刻投降,舉起雙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得罪你,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辦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們鋪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響,我的腳步聲一路閣閣閣傳開,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爭辯呢,他認為他懂得愛,我歎口氣,這種斤斤較量的感情叫做愛?付出一定要得回來,倘若得的不夠,立即反臉相向,這便叫做愛?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們的世界裡,情操仍然普遍落後,同他們沒有大差異,人人用盡手段向對方搾取,十年得益不夠還要二十年,二十年過去圖望三十年,往往此類感情寄生蟲還稱這種手段為永恆的愛。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麼報酬也得不到,難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來,我像離了水的魚,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從。
司機駕著車緩緩駛到我身旁,我略覺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問何去何從這種大問題,徒然心煩意亂,最好是走到哪裡是哪裡。
不壞呀,我同自己說,來了這裡沒多久,已經認得三頭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來,我還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應太悲觀,已經混得不錯了。
我得到什麼地方去兜個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說。
我問司機:「女人在這種鐘點多數去什麼地方?」
司機說:「去喫茶。」
「請帶我到喫茶的地方。」
他把車子開出。
那地方是一個喧嘩的大堂,幾十張桌子,坐滿各式各樣的男女,從十六歲到六十多歲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們當兒,他們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檯子給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戶外海水在太陽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睜不開來。
戶內有空氣調節,並不影響茶客們的悠閒心情。
我慨歎,端的不可思議,這麼多人,在同一時間內,無所事事,不參予生產,在這裡享樂,他們何以為生?
剛在出神,有一位年輕男士走過來。
「小姐,可否打擾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張卡片,「我姓徐。」
「我不認識你。」
他聽我這麼說,有點困惑,「不要緊,我是個電影導演,只想問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他笑了,對我更有興趣,「我可不是壞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慮一下,再給我消息。」
我瞪著他,他禮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聽得他同茶友們說:「真正美……不食人間煙火。」然後他們齊齊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渾身不自在,站起來走。
侍者過來說:「小姐,請結帳。」
啊吆,我口袋沒有鈔票。
侍者笑瞇瞇,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漲紅,心卜卜的跳。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說:「讓我來。」
我驚喜的叫:「老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自口袋取出現款交侍者,轉過頭來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難,我眼眉會跳,坐也坐不穩,趕了來救駕,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細細看我,歎口氣,拉起我的手,「走吧。」
這時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請留步,慢走。」他同老方像是非常熟絡,抓住他的衣袖,一拳擊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美,女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將他一手推開,「你亂說什麼。」一邊偷看我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麼會呢,非要同他講明不可,我並沒,也不打算愛他,在遠處我有家有室,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丟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對老方說:「要找她當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認真的同他說:「你要是再動歪腦筋,我把你的頭切下來當球踢。」
徐先生並不怕,但他說:「嘩,你一向遊戲人間,這回怎麼板起面孔做人?」
老方對我緊張,更使我手足無措,都一大把年紀,且是兩於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多麼窘。
老方說:「我們走。」
也不同徐先生說再見。
我問老方:「你怎麼找到我?」
「知道你要闖禍,能不發瘋似的找?」
我低下頭,「沒有你還真不行哪。」
他雙眼忽然潤濕,但聲音此什麼時候都硬,「這請為什麼不留待撫棺痛哭時才說。」
我忍耐著不發話。無論怎樣不善表達,他心中是對我不錯的,我必須籠絡他,不為自己,也為母親。
司機把我們載回去。
第十三章
老方發洩得筋疲力盡,回心轉意,又恢復原來面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讓我下台。
開了大門,他說:「閉上眼睛。」
「嘎?」
「閉上眼睛,給你一個驚喜。」
「是什麼?」
「別問,聽話。」
他那孩子氣又來了,我只得閉上雙眼。
他把我帶到房內,同我說:「睜開眠。」
我照做,看到書房內放著一座龐然巨物,看仔細了,原來是具半世紀前的電腦,叉笨又重,是用軟件那種。我信手撥下開關,磁帶轉動,累贅不堪,如盤腸大欲,燈泡半明半滅,活脫脫似低成本科幻電影中之道具,老方打什麼地方去弄來這個活寶?
「怎麼樣,」老方興奮,「還可以吧,最新式的BX15890型龜腦,我知道你們那裡的玩意兒要先進得多,但充為玩具消遣,恐怕它也能為你解除寂寞。」
原來是老方的一番好意,我連忙道謝,裝出好奇的樣子來。
唉,怎麼辦呢。
這使我想起古老的傳說來:一個漁夫,在海洋中捕捉到人魚,為了使她在陌生的環境中生存下去,在家中建造水池……這是沒有用的,一缸水怎麼跟大海相比。
科技日新月異,在我們那一代,電腦整個概念已變,根本不需通電,亦毋須利用螢光屏,不可能,對兩百年前的沮先來說,手電筒亦是不可能的。
我沒有興趣,如人魚一樣,我渴望回到大海去。
我口中問老方:「很名貴吧,別浪費金錢。」
他矜持的答:「還好,只要你高興。」
「我高不高興有那麼重要嗎?」
「有,很重要,你不快活,我亦不快活,為求自己快樂,先要使你快樂。」
他又來了。
「明天去看你外婆?」他問。
「已經約好。」
「叫她到醫院去,我替她找最好的心臟科醫生。」
「歷史證明她的生命只有這麼一點。」
「你既然來了,就得盡人事,況且她熱愛生命。」
「她確實很堅強,換了是我,早垮下來。」
老方凝視我,「不見得。」
我不語。
「要不要試試這具新遠具?我不妨礙你。」他識趣的退出。
事情拆穿後,他對我更好,努力想我適應新環境,最好留下來。
母親說什麼來著?我坐在古董電腦的表板前思索。她說,在她年幼喪母的克難時期,有一位好心的阿姨,盡心盡意照顧她。
那位女士後來怎麼了,亦即是我後來怎麼了?為什麼沒好好聽母親說什麼,每想到此,真想撞牆。
為何母親從來沒向我提到方中信這個人?他後來有沒有照顧她,有沒有遵守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