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斐,你開始失望了。」
祖斐點點頭。
「你真坦率。」
祖斐說:「是的,我們的確是,七情六慾都展露出來,肚腸心胸全屬透明。」
「祖斐,要是你願意的話,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對象。」
「程太太,我們講究際遇。」
「你看,多麼複雜,」她幽默地說,「這就是我們的文化距離。」
「謝謝你來看我。」
「祖斐,千萬想清楚。」
祖斐想說,要想的話,已經很清楚是打算退縮了。
應該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顧一切,但求剎那光輝。
她把程太太送到門口,「有沒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沒有人跟蹤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著她上了車,替她關上門,車子駛走,才回轉身。
猛地發覺靳懷剛站在她面前,嚇一跳,像是背著他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師母?」懷剛問。
祖斐點點頭。
「她主動找你?」
祖斐是時代女性,十分注重個人私隱,從來沒有回答過這種問題,於是顧左右而言他,「你忘記帶花來,懷剛。」
懷剛繼續問:「她同你說些什麼?」
祖斐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懷剛,她同我說什麼,我不方便說出來,你說是不是?」
靳懷剛即時低下頭,十分羞愧,沮喪地握著手。
這是祖斐第一次發覺懷剛情緒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開朗活潑振作,這也是祖斐認為他最難得的地方。
當時她臥病,心情壞得貼到地上,他的出現,如一線金光,她渴望地瞇起眼睛迎接新希望。
想到這裡,祖斐歎一口氣。
她說:「程師母來勸我三思。」
懷剛即時焦急,「你不會受她影響吧?」
祖斐搖搖頭,「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見左右,偶然徵詢親友的意見,也不過是一種禮貌。」
懷剛鬆一口氣,「對不起,祖斐,我太過緊張。」
「程氏夫婦始終認為我們不會有幸福。」祖斐說。
「只要我們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勞多得,耕耘才有收穫,祖斐聽著都覺害怕,過五關斬六將,過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瑪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淚,以便早登極樂……
祖斐軟弱地想,天上大概不會白白掉什麼下來了。
你看懷剛,連他都要她付出代價。
懷剛說:「明天一早,我派人來接你上課。」
「不,懷剛,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囑你辭掉工作。」懷剛大吃一驚。
「你聽我說——」
「不,你聽我說。」
所有的雄性動物,不管他來自何處,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歎口氣,「讓我們上樓去說。」
懷剛怒氣沖沖,他變了,是這裡陌生的地理環境令他改變。
一進屋子,懷剛就說:「我先講。」
祖斐說:「我先講。」
「你坐下來讓我講。」
「好,好,好,你講。」
女傭人看他倆一眼,躲到工作間去,處變不驚。
她在祖斐這裡做了六年,什麼場面沒有見過,開頭總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願,如膠如漆,白天聽音樂,夜裡數星星,怎麼說怎麼好,祝志新鄭博文靳懷剛,都一個印子印出來,一個師傅教落山,怪是怪在當事人偏偏樂此不疲。
沒多久就起了變化,意見開始分歧,臉容開始孤寡,聲音硬化,熱情冷卻,終於不歡而散。
中年女傭點點頭,也難怪,不然日子怎麼過呢,一個女孩子獨自住這麼大的房子,賺那樣高的薪水,什麼都不愁,不讓她自尋煩惱,實在太過無聊。
這,是她們時髦女郎的高尚遊戲吧,不過玩得太過投入,糊塗起來,當真的一樣。
女傭關上門,扭開電視機,看起另一齣好戲來。
外邊客廳裡,祖斐與懷剛還在對峙。
懷剛說:「冷亭雖好,不宜久留,眼光放遠一點。」
「十劃都沒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辭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麼,巴巴等你前來陪我?萬一走不成,哪裡再找優差去,做事還是謹慎一點的好。」
「你根本沒有信心。」
「智者千慮,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祖斐,理論太多,妨礙實踐。」
「我現在不能辭工。」
懷剛失望。
「懷剛,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癡癡地等,讓我保留一點自尊自我。」
懷剛走到露台,抬起頭來,看著天空,「祖斐,你始終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認,「我所有的,不過是我自己,我若輕易將我整個兒拋出去,你也不會看得起我。」
「但開始的時候——」
「懷剛,開始的時候,我想都沒想過,你是異鄉人。」
「是的,我不應逼得你那麼厲害。」
「讓我們冷靜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個人回去。」
「胡說,你親友全在那邊。」
「我正在接受一連串藥物及心理治療,精神沮喪。」
「或者你想家,許多留學生到了外國,茶飯不思,半夜哭泣,並沒有其他原因,就是思鄉。」
懷剛不出聲。
「讓我去上班,恢復正常生活,身體與智力都操作自如的時候,出錯機會低許多。」
「我不能勉強你。」
「懷剛,一個不快樂的人很難令伴侶快樂,只有在我快樂的時候,才可以將快樂傳開去。」
懷剛抬起頭來,「以前,在我們剛相識的時候,你很少說話,很少分辯。」
啊,祖斐想,他開始失望了,祖斐感慨之餘,改變話題,「你忘記帶花來。」
「你只愛我們的花?」
祖斐將手臂抱在胸前,經驗告訴她,感情來去如風,但生活,是永永久久實實在在的事。
「我無話可說,祖斐。」
「你沒有生氣吧?」
懷剛說:「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
「你看上去疲倦極了。」
「祖斐,我們相遇,究竟是不是好事?」懷剛酸澀地問。
祖斐知道答案,因為她也問過自己多次,「這是我生命最曼妙的事之一,你呢?」
懷剛寬慰地微笑,「我也一樣。」
他們緊緊握住手,祖斐吁出一口氣,好不容易,又得到進一步的瞭解。
「我想休息一會兒。」
祖斐點點頭。
電話鈴響,她怕吵著懷剛,走到書房去聽。
是銀行職員同她研究帳目上的數字,祖斐耐心解釋。
忽然之間,她聽到一聲充滿驚怖的呼叫聲,接著是玻璃破碎的聲音,祖斐還沒來得及走出去看個究竟,只見女傭跌跌撞撞奔進來,往祖斐身後直躲。
祖斐放下電話,「你怎麼了?」
她把她自身後拉出來,發覺她渾身簌簌發抖,面如土色,雙手擋在頭部像是要抵抗什麼怪物的侵襲,祖斐用力搖晃她,「什麼事,什麼事,你說呀?」她雙腿放軟,嘴裡嗚嗚作響。
這個平時老三老四的中年婦女,顯然是受到極大的驚恐,才會刺激過度。
第九章
祖斐抬起頭,看到靳懷剛跟著走進書房來。
祖斐連忙說:「快來幫我扶起她。」
誰知女傭嚎叫起來,「他,他!」
忽然之間她發起蠻力,把祖斐一手推開,奪門而出。
祖斐追出去,「你等等,喂,你到什麼地方去?」
女傭拉開大門,逃也似奔到走廊,轉頭自牙齒縫迸出一句話,「我不做了,方小姐,你要當心。」
她擠進電梯,消失無蹤。
祖斐莫名其妙,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到底是高級行政人才,連忙沉肘落膊,正視事實,迅速把事情在腦海中像電影般放映一遍,關上門,沉思。
不到一會兒,祖斐抬起頭來,她已經得到一幅較清楚的圖畫。
懷剛的臉色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
祖斐輕輕問,聲音也禁不住有點顫抖,「她看到了?」
懷剛點點頭。
「怎麼會?」
「我很疲倦,不自覺收起偽裝。」
祖斐耳朵嗡的一聲,摸索到沙發邊,輕輕坐下。
原來這些日子來所看到的,都是假像。
人們吵架的時候,最喜歡說:到今天才看清楚你的真面目!靳懷剛倒是有真面目的。
多麼詭異,剛才,女傭人到底看見了什麼?
祖斐清清喉嚨,「不要緊,她說出去,也沒有人會相信。」
「對不起,祖斐,服藥之後,意志力受到影響,一時疏忽。」
「不是你的錯。」
室內靜默下來。
祖斐內心波濤洶湧,與表面的鎮定剛剛相反,一剎那她想起許多許多神話故事,最著名的是白素貞喝下雄黃酒後露出原形,把許仙嚇得靈魂出竅。
靳懷剛,他的原形是什麼?
祖斐吞一口涎沫。
她站起來,自一格抽屜裡取出小小塑膠盒子,打開,把香煙拿出來抽。
香煙略帶霉味,卻也發揮了它的鎮定作用。
靳懷剛似乎受不了煙味,側側臉。
祖斐按熄香煙,「對不起。」
「嚇著了你?」
「沒有,」這也是實話,「自小父親帶著我去看黑湖妖、夢魔王、木乃伊、吸血伯爵,我從來沒有怕過。」
靳懷剛的面色變得非常非常難看,祖斐驀然發覺她太過幽默,他無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