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見沒有其他客人,很想與他共坐,但理智還是戰勝,風氣在開放,少女還是矜持點好。
她站在櫃檯後面,用手托著兩頰,看住他。
喬把一大疊書放在茶几上,坐下,遠遠問:「你經營這爿店?」
「非也非也,我是夥計。」丹青猜他是一名學生。
「對,現在你們流行做暑假工。」他拍拍額角。
丹青大奇,「什麼你們我們,你是上一代的人,與志摩兄達夫兄地山兄是同學?」「並不是這個意思——」
「說話要小心點啊。」
喬立山莞爾,是應該這樣,統共只有十多歲,要是小覷她,把她看得比真實年齡更小,她會跳起來拚命。同樣的話,過廿年才同她說,她會喜孜孜樂開了花。一個女人是一個女人。
丹青問:「你住附近?」
「不,我來看朋友。」
丹青笑吟吟追問:「女朋友?」語氣很天真,不覺多事。
喬立山並非弱將,即時答:「男女都有。」
丹青瞄他一眼,他可不比張海明,完全是兩回事,他老練慧黠,很傷人腦筋。丹青怔怔地問自己,為何要捨易求難呢。
有女客在這曖昧的時刻推門進來,丹青呆住,這幾天吹什麼風,把這一帶的風流俊秀人物都帶到娟子咖啡室來了。
那女郎坐下,同丹青說:「兩杯冰薄荷茶,加蜜糖。」
兩杯。
還有誰要來?
喬立山很含蓄,沒有正面注視人家,但要是說他眼角沒有帶到那個倩影,丹青就不相信。
女郎成熟而性感,穿整件頭大圓領黑色裙子,隨便一坐,已經風韻怡人。丹青自嘲,難怪老喬叫她小兄弟,人比人,比死人。
女郎眼角看著門口,分明是在等人。
丹青十分好奇,靜靜等待。
一輛紅色開蓬車停下來,引擎咆喉兩聲,然後熄止。
丹青臉上變色,緩緩站起來。
不。不可能是這個人。
同一輛車,到底要接載多少不同的女伴?
但下車推門進來的,明明是林健康。
女郎在等的人,是顧自由的男朋友,小丹瞪大眼,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把心中怒意壓制下去,她真想拿掃帚來拍走林健康。
豈有此理,要見面也走遠一點,同一間咖啡室,同一張桌子,太不留餘地了。林健康卻不知道有人在一角咒罵他,坐在女郎對面,順手放下車匙,取起冰茶就喝個乾淨,並且轉過頭來說:「小丹,我來同你介紹,這是我朋友洪彤彤。」這無恥之徒,他真好意思,還光明正大的展示勝利。
丹青瞪著他,不出聲。
林健康也不以為意,付了帳,帶著女郎離去。
只見他們走近車子,林健康用雙手握住女伴的纖腰一托,就把她送進車座,連車門斗不用打開。
那女郎只是笑。
丹青心裡充滿悲哀,是,不關她事,但是這樣的歡愉如果建築在另一個女孩子的痛苦上面,又有什麼快活可言?
車子絕塵而去。
唉呀,這一切莫叫喬某人都看了去才好。
她警覺的抬起頭,已經來不及,喬立山正看著她笑。
如果是海明,早給她教訓一頓,但因為老喬是老喬,丹青只過去替他添咖啡。臉上還訕訕的。
沒想到他問:「男朋友?」
小丹抬起頭,過半晌才會過意來,啊他誤會了這件事,於是也學著他先頭那語氣狡慧地答:「女朋友的男朋友。」
喬立山點點頭,「原來是代抱不平。」
丹青苦笑,「我有嗎,我敢怒不敢言,這年頭,誰肯為誰仗義執言,誰有宗旨,誰有正義感,還不統統是各人自掃罷了。」
喬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說出這樣滄桑的話來,十分意外。
「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漢,應該拍案而起,直斥其非。」
「不要內疚,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他怎麼可以那樣!」
喬立山說:「他有權那樣。」
「你幫他?」丹青忿忿不平。
喬立山但笑不語。
丹青隨即明白,頹然說:「是,他有權選擇。」
「我知道你會明白。」
丹青略為靦腆,看向窗外。這個下午,雖然叫她看見許多不如意的事情,但喬立山出現,已經足以補償。
「那一疊書是什麼?」她搭訕問。
「資料。」
「有關什麼?」
「很偏僻,有關十九世紀華僑漂洋過海抵陸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
「啊,那真是血淚史。」
喬立山笑,「小兄弟,你好像懂得蠻多的。」
「寫人文學論文?」
他改變話題,「一個人守著店堂,不覺寂寞?」
「同客人說說話,一天很容易過。」
這提醒了他,看看腕表,挽起書,「改天再見。」
丹青即刻問:「幾時?」
喬立山答得也快:「隨時。」
丹青為之氣結。
他拉開玻璃門,客氣的道別,揮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這般機靈的人物,同她過去所認識的異性完全不同。
無論如何,她盼望再見到他。
把鈔票放進收銀機,小丹聽見清脆的叮鈴響。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這是一個小型舞台,不斷上演浮世繪,客人擔任主角,劇目天天換新,店裡夥計興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過,千萬不要喧賓奪主,假戲真做。娟子開這間飲品店,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乾淨,上樓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進門就嗅到一股隱約的幽香,這只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經用的午夜飛行。
娟子是那樣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樣標緻,品味特別。
才分別數天,丹青已經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親的電話跟至,大聲責備前妻:「一年到頭不在家,誤解新潮,自以為時髦,明明沒時間照顧孩子,偏偏又死霸著女兒不放。」
丹青問:「有什麼荊棘,情緒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橫手搶了去。」
「這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阮志東歎口氣,「對不起,我太累了,語無倫次。」
疲軍焉能作戰?白天辦公,晚間不好好休息,還陪著名媛滿城逛,那還不累得賊死,活該。
「小丹,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這無用的父親。」
也許這個夏季太長太熱,沒有人受得了,都開始崩潰。
「爸,你找媽什麼事?」
「無事。」
小丹聽他那口氣,明明有事。
過一陣,他說:「我與你母親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結婚。」
丹青不能相信這個悲慘世界裡所發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後忽然記起結婚紀念日,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可惜媽媽出門去了。」
「告訴她,老闆不是重視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豈非更好,知道了又怎麼樣?」
「小丹,有時你比我們還要懂事。」
丹青無言。
電話那頭傳來不悅的女聲:「同誰說話,沒完沒了。」
「爸爸,改天再講。」
阮志東沒有異議,從善如流,掛斷線路。
從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萬苦,拆散一個家庭,投奔自由,結果,還不是照樣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厲害。
叫丹青怎麼同情他。
葛曉佳習慣在旅途天天與女兒通訊息。
閒話幾句,她問小丹:「有沒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據實而報。
「什麼事?」提起這個人,葛曉佳以鼻子發音。
「結婚紀念日,問候。」
葛曉佳象吃了一記悶拳,半晌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問:「沒分手的時候,他一向不記得。」
「或許你們應該出來談一談。」
「火辣辣大太陽底,談什麼?」
「那麼擱到初秋,大家總該見個面。」
「秋天?」葛曉佳冷笑,「太遠了,不知還活著不。」
小丹只得問:「公事進行還順利嗎?」
「客戶早已被強敵搶去,還派我來自討沒趣。」
丹青沉默一會兒,「幾時回家?」
「明天。」
「我愛你,媽媽。」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掛上話筒,走近浴室,關上門後,才敢長歎一聲,她怕母親聽見,雖然明知她沒有可能聽得見。
換上大毛巾浴袍,她扭開電視機。
這才想起一整天都沒有見過海明。他就是這點好,見到他,不會心跳,見不到他,不會心酸。
無論他在不在面前,都給人一種溫馨。
丹青喜歡海明。
決定把他介紹給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倫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後,他倆如果會面,沛沛便有個忠誠伴侶。
丹青掏出信封信紙,寫將起來,把張海明簡單的描繪一下,專等沛沛寄上地址。似有心靈感應,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疊疊,嚇一跳,拆開一看,六張紙。
小丹駭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腸,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這封信寫得密密麻麻,起碼三四千個蠅頭小楷,不能說不驚人,不知是怎麼樣子夙夜匪懈做出來的,為圖一吐為快。
讀完那封信,丹青長歎一聲,十分惆悵。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來,幾乎沒夜夜以淚洗臉,她一點也不習慣當地的生活,不喜歡那邊的食物,住屋,公園,什麼都看不順眼,只希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