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要懂得打算,知道嗎,蹉跎過這幾年,事倍功半,以後就麻煩。」丹青喊:「救救孩子。」
那一夜,倒沒有誰享受到輾轉反側這種奢侈。
葛曉佳更加絕無做夢習慣,感覺是一瞌上眼天已即亮,鬧鐘嘩然,她蓬著頭下床,深覺死亡在該剎那並不可怕,長期休息是她盼望。
一邊洗臉,一邊長歎,連鄰房的小丹都聽得一清二楚。
她起身為母親做早餐。
葛曉佳說:「我要到菲律賓去三五天,你照顧自己。」
「玩的高興點。」小丹說。
「我會的。」
有人追求母親就好了,小丹想,打開門,只見一大束鮮花,大約百餘朵,當中那朵玫瑰蕊中繫著一枚鑽戒,一張字條說:「讓我永遠照顧你」……
「替我問候娟子。」
「媽媽,」小丹想起來,「你有沒有見過娟子阿姨哭?」
「從不。」停一停,「為什麼問?」
「沒什麼。」
「把她整哭,對你無益。」葛曉佳笑。
「我不是壞女孩。」
「我去了。」
小丹看見她拎起行李袋。
「從公司直接往飛機場。」
「當然,」她無奈,「老闆不批准我先休養三五天才出發。」
「請歡渡好時光,一路順風。」
葛曉佳似還想轉過頭來說些什麼,但終於沒有張嘴。
小丹在她身後掩門。
電話鈴在該剎那響起來。
「小丹?宋文沛。」
「謝天謝地,沛沛,你回來了。」小丹吁出一口氣。
「小丹,我沒有回來,我現在倫敦。」對方苦笑連連。
「什麼?」
「我回不來了,找到學校,九月十號開學,要待聖誕才回。」
「唉呀,可是那時我已到溫哥華去了。」
「我有種感覺,小丹,我們也許就如此永別,不能再見。」
「不要悲觀,暑假呢,我們可以約在歐洲見面。」
對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說了,我們寫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來,「記得把地址給我。」
「一定。」她已經掛上電話。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腸,忽然想起中三上學期,讀過一首詞,其中一句,叫故人萬里關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漓盡致。
這是丹青第一次覺得古文有點意思。
乏味之至。
五年中學,宋文沛同她形影不離,無話不說,男同學時常笑伊倆親暱過度,一看見她們出現,便唱「我們是暹邏人,我們孿生」來取笑嘲弄。
兩人也的確有點心靈相通,抄筆記遇到生字,她替她填上去,她為她改正。從沒有妒忌過對方,即使不滿,也即時說出來,肯宣之於口,也就沒事了。五年對中年人來說不算一回事,但對丹青來說,簡直是一輩子。
宋文沛走的時候很匆忙,通過十分鐘電話,便急促道別。
沒想到不回來了。
所以說這個夏天真夠黑。
倘若沒有娟子咖啡室,丹青也會出外著暑假工。
忙忙忙,纍纍累,做得賊死,也就沒有工夫悲秋。
這是她母親的心得。
丹青鎖上門,去娟子咖啡室上班。
女主人在樓上,喚道:「小丹,你上來一下。」
丹青看到她在收拾行李,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你也要走,你也離開我?」娟子笑,「窩三五天就回來。」
丹青跌坐在樓梯間,「難怪航空公司生意好到笑,客機統統滿座,一到暑假,全球一半人口就在天上飛。」
「我一年最多出去一次。」
「到什麼地方去?」
「巴黎。」阿姨笑吟吟的。
那封信。
那封淺藍色長條型的信,上面貼著一張梵高向日葵郵票,正寄自法蘭西。這一切,都看在丹青眼中。
小女孩略感失望,她一向崇拜娟子阿姨,欣賞她那種孤芳自賞,不動聲色的氣質。
沒想到一封薄薄的信也能打動她,可見凡人即是凡人,阿姨也不例外。
丹青問:「這就出發?」
「傍晚的飛機。」
阿姨也是人,對她苛求,甚為不公平。
「那麼,」丹青說:「娟子咖啡室要修業數天了。」
「不用。」
丹青看著她。
娟子笑道:「一個晚上做四杯咖啡,你還可以勝任吧。」
丹青意外,「但是責任重大,要開門關門,你信任我?」
「當然,你又不是小孩。」
丹青有點躊躇。
「你有謹慎的態度,可見絕對負責。」
丹青毅然說:「好,我接下這個擔子。」
遲早要升級做成人,擔起責任,索性就選今天這機會吧。
娟子把一大串鎖匙交給她,「這回看你的了。」
丹青吞下一口涎沫,「會不會有流氓前來搗亂?」
娟子笑,「就算我在,可以做的也不過是撥三條九,我也不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壯士。」
丹青咬一咬牙,不再言語。
將來一個人去到異鄉為異客,豈非比較守咖啡店更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早受鍛煉也有好處。
「十五號我就回來,」娟子說:「要不要我替你帶什麼?」
「要一條最時髦的粗布褲。」
「廿四腰?」
「是。」
「沒問題。」
不曉得此刻巴黎流行窄腳寬腳還是直腳,褪色繡花抑或印花,別看這小小一條牛仔褲,變化無窮,一點錯不得,年輕人極其講究他的去向潮流。
「還有,」丹青貪婪,「外加白襯衫一件。」
娟子知道白襯衫也有無數學問,便笑著答應。
丹青又說:「不要到拉法葉去買,小時裝店的貨色時髦得多。」
「我有分數。」
「祝你順風。」一天說了兩次,你說巧不巧。
「還有,」娟子想一想,「祝我稱心如意。」
丹青心覺事態嚴重,只得跟著說:「祝你心想事成。」
那一日,沒有客人上門,整個下午陰雲密佈。
丹青喃喃自語:「悟空借來了大鐵扇,朝火焰山扇了兩扇,天上頓時落下雨來……」
第三章
本來想送娟子阿姨到飛機場,也被婉拒,現在都不流行送來送去,因為人三日兩頭往返,實在不勝其擾。
娟子甫出門,便有電話找她。
丹青據實報導:「她出門到巴黎。」
那邊笑,男中音具有無限魅力:「我便自巴黎打來。」
呵。
「你是阮丹青?」
「是。」沒想到他知道她。
「我叫胡世真,你阿姨的朋友。」
「你好。」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希望不久將來我們可以見面。」
丹青很禮貌的說:「是的,胡先生。」
他說了再見,丹青輕輕放下電話,關上電掣,鎖上店門。
才轉背,有人問:「這麼早打烊?」
丹青一抬頭,怔住。
「呃,」她說:「呃——」
丹青忽然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
站在她面前的是為皺著眉頭的年青人,但是他跟張海明及林健康不一樣,丹青與他一招臉,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被自己的直覺嚇一跳,訝異之餘,難以啟齒。
他見丹青結結巴巴,鬆開眉心,笑道:「算了。」
丹青總算說出四個字來,「明日請早。」
他研究玻璃門上印著的營業時間,「好的,明天見。」
轉身就離去。
但是他帶給丹青的震盪感卻歷久不散,她一邊耳朵發燙,走起路來,有點輕飄飄。
多次了,真的數不清多少次,大約自十四歲半開始,丹青便想像有一日,有人會走過來,對她簡單地說句你好嗎,便帶給她震撼,心跳,欣喜,靦腆這些雜七雜八,難以形容,既快活又難受的感覺。
怎麼都沒想到是在今天。
今天!
她沒有洗頭,忘了化妝,舊衣裳褲子,彎著背蹭著身子在鎖門。
完了。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似今日這種開始根本沒有將來,第一印象最深刻,怕只怕以後在人家心目中,她都會是個不大不小,形象曖昧的中性人。完了。
她終於遇到少女時期最重要的人物,卻不在適當時刻。
他出現得太不合時。
在許多漂亮得體的場合,明明可以遇見他,都落了空。
不過他說他明天會再來。
補救還來不來得及?
丹青百感交集,呆了半晌,才往車站走去,身後卻又傳來叫聲:「阮丹青。」她的一顆心無緣無故劇跳起來,連她自己都吃驚。
是張海明坐在他的小車子裡,「丹青,我送你。」
丹青看著他,昨天已經坐過他的車子,真大膽,不錯他長得一副老實相,但壞人一向不會在額角鑒字,她畢竟不知他的底細。
母親在菲律賓,阿姨前往巴黎途中,此地只剩她一個人,丹青忽然小心起來,搖搖頭。
張海明大惑不解,「丹青,為什麼不高興?」
「我還有事。」
「我送你,你看車站上的長龍。」
多數女孩子就是喜歡貪這點小方便。
丹青猶疑片刻,張海明卻急起來。
他跳下車,「怎麼一回事,丹青,為什麼不睬我?」
丹青不好意思,「你送我到市區好了。」
他鬆一口氣,「我還以為上次不知哪裡得罪你,嚇得我。」
她上他的車。
海明好似對她很有好感,太有了,需不需要及時澄清?
一方面丹青又喜歡這種被關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