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真覺心痛。
她跟進房去,「媽媽——」還想聊幾句。
葛曉佳連忙把床頭幾上那杯威士忌加冰收進抽屜。
她不想小丹看到她喝酒。
小丹眼尖,早就注意到,只得說句「晚安」,便微笑著替母親熄燈,關門,退出。
葛曉佳見她這麼懂事,也不是沒有感喟的,在黑暗裡,取出杯子,喝乾了酒,千頭萬緒,恨事那麼多,不知道挑哪一宗來咬牙切齒才好,索性全拋在腦後,安靜睡覺。
小丹回到房間,扭開私家小小電視機,靜靜吃花生看午夜節目,聲量較得極低。那是一套非常破的舊片,無論主角與配角都咬牙切齒地進進出出控訴著社會的不公平,臉上沒有一點歡容,個個捶胸擂肺,結果,在一個大雷雨夜,所有的人,在一番哭哭啼啼之後,紛紛意外身亡。
小丹看得十分投入。
這是最佳心理治療,看得累了,啪一聲關掉電視,安然入睡,只覺得幸福。丹青記得她年幼的時候,電視機關掉後,螢幕當中會剩一顆小白點,逗留在那裡,歷久不散。
現在的電視機構造完全不同了,熄滅後漆黑一片。
電視機怎麼樣不要緊,丹青懷念的是當年的父母親。
那個時候母親職位低,工作比較輕鬆,下了班很多時候還會親自下廚,吃完飯,讓丹青坐中央,夫妻倆一人一邊一起看電視。
那真是他們家的全盛時期。
這樣懷念陳年往事是不健康的。
第二章
第二天她一起來就往娟子咖啡室跑。
用鎖匙啟開大門,收拾打掃完畢,煎兩個荷包蛋,烤了麵包,把早午兩餐並作一頓吃。
娟子下樓來,倒一杯咖啡,坐著看報紙,一邊點枝香煙,悠然自得。
丹青說:「阿姨你的悠閒與母親的忙碌剛剛相反。」
「各人興趣不一樣。」
「但都是煙槍。」
「還不是怪我們家長所賜。」
「有推卸責任。」
「真的,開頭不過吸來玩玩,大人緊張得以為是墮落象徵,當賊一般捕禁,這樣子耗上了,吸到如今。」
丹青失笑,「若他們任由你恣意發展呢?」
「也許有更明智的選擇,也許不可收拾,但沒有抱怨。」
郵差敲玻璃門,送來一疊信件。
生活似北美洲小鎮模式。
丹青看著對街,見三數輛車子聚集,車身上貼著緞花。
「咦,有人結婚。」
「新娘漂亮嗎?」
「看不真確,大抵是美的,她不能令自己失望。」
「丹青,你說話越來越滄桑。」
小丹聞言轉過頭來,「是好還是不好?」
「很難置評。」
「新娘子出來了,噫,她穿象牙白禮服,沒有披紗。」
「不是第一次婚姻。」
丹青一怔,在心中默默為這位勇敢的女性祝禱。
車子陸續散去,丹青心中恢復平靜。
娟子知道她想什麼,小女孩心思縝密,半句話一點事,旁人轉瞬即忘,她卻慢慢咀嚼,放在心裡翻覆思量千回百遍。
丹青這點脾氣既不像父親,又不像母親,不知得自誰的遺傳。
也許他們家祖上有過這樣多愁善感的女性,無從稽查。
娟子於是說:「即使那是你母親,你也應該為她高興。」
丹青不語,說時容易做時難,她不知道屆時反應如何。
娟子查閱手上的信件,揀到一封長型淺藍色的信殼,臉色一變。
她站起來,「我上樓去拆信,丹青,你招呼店面。」
丹青看著她上樓去。
誰的信,極少這樣鄭重,到底是什麼?
丹青剛在思量,有人推門進來,坐下便說:「啤酒。」
丹青連忙說:「我們只有咖啡或茶。」
客人喃喃道:「對,聽說附近是有這麼一家怪店。」
他是個年輕人,此刻用手捧住頭,似有無限煩惱。
丹青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卻穿著全套西服。
天氣奇熱,他倒是不怕。
終於他長歎一聲,放下手,脫掉外套,解松領帶,捲起袖子。
他問:「冰水總有吧?」
丹青倒了一大杯給他,看著他仰起脖子灌下喉嚨。
這人受了什麼刺激?
丹青充滿好奇地看著他。
年輕人不算英俊,卻有一副討人喜歡的憨態。
他又長歎一聲,像是要把心中怨忿之氣全部吁出來。
丹青忍不住問:「你沒有事吧?」
他用手搓搓臉,「我很好,謝謝你。」
「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他苦笑。
丹青再給他一杯冰水。
到這個時候,他才抬起頭來把丹青看清楚。
「咖啡好像很香。」
「天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喝杯再說。」丹青笑。
年輕人說:「我叫張海明。」
「很高興認識你。」
「剛才你有沒有看見迎娶的花車?」他問丹青。
丹青即刻揚起一道眉毛。「有。」
「新娘是我母親。」他苦笑說。
丹青聳然動容。
她不再講什麼,丹青太瞭解他的心情了,一方面慶幸母親得到歸宿,另一方面,耽心不能適應新的身份與新家庭成員。
「你不會明白我的處境,此刻我有兩對父母親。」
丹青緩緩說:「那不正確,一個人只可能有一對父母,其餘那兩位,不過是你爸媽此刻的配偶。」
聽丹青這麼一說,年輕人似有頓悟,喝口咖啡,不出聲。
丹青說:「我的父母也經已離異。」
「啊。」
「此事在今日也很普遍。」
「我猜是。」
「你有無祝福母親。」
他搖搖頭。
「現在去,還來得及,肯定她會得高興。」
「你認為我應該去觀禮?」
「如果我母親再婚,我會在場陪她,不騙你。」
年輕人有點猶疑,輕輕取起外套,彷徨地沉吟。
「遲了就來不及了。」
他問:「一杯咖啡兩杯冰水是多少錢?」
丹青慷慨的說:「我請你。」
「那不行。」
「下次再算帳吧,再不出門就趕不及熱鬧了。」
年輕人到此刻才展開一個笑臉,「一會兒我再來。」
他推開門去了。
丹青收拾桌子。
忽爾想起,娟子阿姨上樓這麼些時間,一直沒有下來。
她撥電話到她房間,電話鈴響了十來下,她才來接。
「阿姨,可需要什麼?」丹青問。
「我休息一下就好。」聲音重濁激動,像是哭過似的。
只是象而已,不會是真的,丹青從沒見過她淌眼抹淚。
但只是象,也已經是新聞,為什麼激動?
那個下午,她一直沒有下樓。
丹青明白那個感覺,不是不近人情,不是性格孤僻,一個人,總有一段時間,什麼人都不想見,什麼話都不想說。
丹青看著父親離家出走,便有這種感覺,所以不去騷擾娟子阿姨。
櫃檯下面,有一疊丁丁漫畫,她邊看邊聽音樂,也同在家裡一樣。
電話響,丹青說:「娟子咖啡室。」
那邊傳來她父親笑聲:「外賣,咖啡紅茶各三十杯,送到銀行區中央大廈十五樓。」
丹青大樂,「爸爸,是你。」
「今天六點鐘有沒有空,出來談談正經事。」
「我還沒有打烊。」
「小姐,告一小時假總可以吧。」
「今日娟子阿姨神情有異。」
「我來同她說。」
「不不不,我不敢抬你來壓她。」
阮志東聽見女兒這句話,十分詫異,「真沒想到你已經深懂辦公室政治,佩服佩服。」
年輕的父母同子女一向沒有隔膜,恍如朋友。
丹青笑了。
「我們在什麼地方談話?」她問父親。
「到我家來可好?」
丹青沉哦,他女友周南南如果也在的話,不甚方便。
知女莫若父,「南南有應酬。」
「那麼我六點半到。」
「對,你母親最近如何?」
「爸爸,你為什麼不親自問候她?」
「她會接受嗎,算了,我是她天字第一號敵人。」
「我肯定你倆曾經深愛過。」
阮志東沉默一會兒,「是,但,真不可思議,那是怎麼發生的?」
丹青啼笑皆非。
本來再過一段日子,老夫妻可以乘豪華游輪環遊世界,三四個月都不上一次岸,活在人間仙境之中。
但不,一定要拆開,理由?不可協調與無可諒解之分歧。
丹青完全不接受這荒謬的理由,但是法庭相信,奈何。
別的夫妻離婚,丹青還可以瞭解,因為其中一方的性格明顯地有公認不可彌補的缺憾,但偏偏她父母都是極可愛的人物。
教育程度高,外型俊美,出身也好,不賭不懶不拖不欠,工作勤力,對人負責,怎麼會分的手,統共沒有理由。
而且並無第三者。
這才叫丹青納悶。
她再次打電話上樓,「阿姨,要不要吃點水果。」
娟子的聲音平靜得多,「我這就下來,有沒有愛爾蘭咖啡?」
「有。」
娟子下得樓來,丹青注意到她的神情是喜不是悲。
小丹並不想知道阿姨為什麼喜或是為什麼悲,但絕對不希望看到所愛的阿姨心中不快。
她問:「沒有生意?」
丹青搖搖頭。
「早點休息也罷。」
丹青笑:「也許艾老兩夫妻會出現。」
「我來招呼他們好了。」
這時有人推開咖啡室玻璃門,揚聲問:「阮小姐在嗎?」
丹青轉過頭去,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