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由她照顧他起居飲食,每朝喚他起床,告訴他,今天是什麼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傷心,他一早趕了去與慧群相會。
一個黃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無,周萬亨苦笑。
身為酒吧主人,居然沒酒喝,多麼笑話。
他打開門,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餘暉,可是一陣風吹來,他不由得打一個侈陳,啊,寒意沁人,什麼季節了?
他搖搖晃晃往友誼酒館走去。
推開門,進去,夥計都不認得他,他找個角落坐下。
然後萬新看見了他,「你怎麼出來了?」有點驚喜。
萬亨也不知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半晌他說:「生意很好。」
「托賴,」萬新頷首,「所以這個酒牌不易拿到。」
萬亨說:「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萬新雙目紅紅,「什麼話,今日你難得來視察業務,」他喚住一個夥計,「阿陳,你去打鐘,說老闆請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鐘聲一響,人人歡呼。
萬亨靠在椅子上,彷彿看到慧群站在櫃檯後笑。
他輕輕閉上雙目。
有人放了角子進點唱機 ,一把幽怨的男聲唱:「你微笑的影子,當你已離去仍會照亮晨曦」,蕩氣迴腸。
萬亨微微牽動嘴角。
他站起來,「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這瓶已經很好。」
「萬亨,爸媽十分牽掛你。」
萬亨頷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著萬新的大衣。十分訝異,「什麼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麼,整整一年過去了?
萬亨在玻璃門中照到自己,啊,頭髮糾結,一臉于思,可怕,似倒在陰溝 的流浪漢,身上一定還有異味,婦孺見了他必定爭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蓮蓬頭下,好好洗刷。
本來紮實的肌肉,曾叫不少異性伸手留戀輕撫的光潔皮膚,現在觸手部沒有彈性,似一團爛棉絮。
他顫抖起來,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認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開電視機,螢幕正轉播一場足球賽,藍衣隊入了一球,挫敗紅衣隊,噫,這不是利物浦對曼聯隊嗎,萬亨征征看著焚幕,前塵往事,漸漸回到記憶中。
那一晚,他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他看看鐘,十一點,決定出去理髮。
到了店外,髮廊還末開門,原來家 的鍾早已停頓。
天上飄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說:「早雪。」
理髮店終於開了門,他剪了一個平頂頭,刮淨了鬍子。
然後,到醫院去檢查斷臂。
醫生問他:「你願意佩用義肢嗎?」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願意。」
多麼無奈,可是,這也是唯一的補救方法,活看的人,總還得設法活下去。
下午,雪轉為冰雨,寒氣蝕骨,他回轉家中。
發覺爐頭有滾開的水。
他沖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頭說:「你出來吧。」
儲物室門打開,一個人怯怯地走出來。
萬亨對她說:「你可以走了,這些日子來,多虧你打點照料。」
林秀枝不出聲,站在門邊一動不動。
萬亨揚揚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顧自己。」
秀枝點點頭。
萬亨想起來,「孩子好嗎?」
她又點點頭。
一定是覺得不開口說話,反而沒有煩惱。
萬亨忽然笑了,「看,現在我倆都是殘廢,應該沒有恩怨,你還在這 幹什麼呢?」
秀枝落淚。
「當初認識你,我年輕健康,你卻認為我配不起你,欺騙我丟棄我,今日我五勞七傷,你卻前來服侍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秀枝終於忍不住,搶過外套,奪門而出。
萬亨深深歎口氣,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這 偷愉地照顧他。
總有熱水,總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潔。
她默默在此贖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聲,萬亨睜開眼來,「慧群-」在他心 再也沒有他的時候,她又回來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萬亨發覺秀枝站在對面馬路上,動也不動,彷彿在蹺踐,來還是不來。
這樣站下去,很快會感染肺炎。
萬亨只得出門去讓她進屋。
到了友誼,他輕輕走到飛鏢板前,連放四箭,均中紅心。
有人在他身後鼓掌。
他轉過頭來,看到一名高佻的華女,笑容可喜。
「誰?」
「老闆,是吧攘朱風芝。」語氣十分乖巧。
萬亨訝異,「這店裹彷彿沒有外國人。」
「有,兩個倒垃圾的及一個保鏢均是英人。」
「是周萬新的主意?」
「正是經理的意思。」
她梳短髮,穿著全套男服,加一件圍裙,看上去十分瀟灑漂亮。
周萬新出來,「風芝是我們這 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嗎,萬亨一點也不知道。
「風芝在大學讀美術,在這 賺學費。」
「學生可以兼職?」
「唉,你不說,誰知道。」
萬亨只得沉默,他已經不懂得世界是什麼模樣,行情走勢人情世故又該如何處置。
他憂鬱地低下頭。
萬新連忙鼓勵他:「萬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隻手如何調酒?」
「風芝幫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臉趨過來,「讓我試一試。」
萬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親在家時時吟的一首詩詞,叫什麼花前常病酒,鏡 朱顏瘦。
這一位朱顏說:「你調好酒,我替你倒出來,不就完了。」
萬亨沒有回答。
只有慧群是他的左右手,並無他人可以佔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輩子彷彿已經過去了,他像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人,不不不,周萬亨的心境已經似六十五歲。
但是他實際年齡只有廿五歲。
他啞然失笑,廿五歲,很多人在這樣歲數還未自大學出來呢。
各人有不一樣命運。
入夜,客人漸多,聚集在爐火邊不願離去,把淋濕的大衣掛在爐邊焙乾。
風芝在爐 添了些肉桂,爆出異常的香氣。
萬新見兄弟發呆,便陪他說話。
「你見過秀枝了?」
萬亨點點頭。
「我留她在廚房打雜,她很爭氣,從不犯錯。」
「那孩子呢?」
萬新很高興,「你還記得寶寶?上幼稚園了,說得一口好英語,同外國小孩一樣。」始終有點崇洋心理。
萬亨說:「最爭氣的是你才真。」
萬新摸摸後頸,「你不在,我不得不挺著,學著做,」有點尷尬,「曖,居然也長了頭腦,都稱讚我,說我前後判若二人,不再是從前爛塌塌好賭好色的周萬新了。」他訕笑。
萬亨走到後門口去,吸口新鮮空氣。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沒有月亮,可是北斗星大而閃爍。
風芝出來倒垃圾,看到他。
他詫異,「怎麼叫女孩子做這種工作?」
風芝嗤一聲笑,「老闆心地真好。」
萬亨不再言語。
風芝一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風雨瀟瀟,萬亨溫和地說:「 頭等你呢。」
她啊呀一聲,匆匆回轉去。
自那天開始,周萬亨每天到酒吧幫一兩個小時忙。
夥計們都喜歡他,周萬新有點小人得志,遇到挫折便暴跳如雷,周萬亨完全不同,他只消抬起頭來間一句「什麼事」,萬新便會靜下來。
但兀地庫漏水,意外停電,酒廠罷工,全不是問題,無論怎樣都水來土淹,兵來將擋。
有他在,事情好辦得多。
秀枝總是避開他,他在,她就遲些來。
一日,推門進來,見到他在監視換電器,連忙避到街上去。
朱風芝見到這種情況,看了萬亨一眼。
萬亨不理。
風芝大惑不解,「她為什麼怕你?我們都不怕。」
萬亨不語。
她去把燈開亮,「現在好多了。」
萬亨叫人把樓梯抬到另一邊去。
風芝又說:「我聽過關於你的故事。」
萬亨仍然不出聲。
「聽說,她是你的前妻。」
周萬亨走到另一頭,不去理睬她。
朱風芝卻跟過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該那樣對她。」
萬亨佯裝聽不見。
「你不像是會對任何人不好的人。」
萬新出來聽見,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學期學費就要到別處去賺了。」
「咄,」朱風芝說:「對街的紅攻瑰不知多想我過檔。」
萬新斥責:「大學生也以轉場子為榮?」
風芝看萬亨一眼,有點忌憚,悄悄走開。
萬新猶自在她身後嘀咕:「少不更事。」
萬亨問:「幾歲了?」
「廿三,查過她證明文件。」
「還不。」
「幼稚。」
「環境好,毋需長大。」
「萬亨,爸媽想見你。」
「是該回家走走了。」
萬新很高興,「你一年多沒回家。」
「義肢沒裝好,怕他們難受。」
萬新說:「現在看上去,同真的無甚分別。」
萬亨忽然笑說:「你真大大長進了,幾時學得那麼虛偽?」
萬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揮舞,一邊說:「真的一樣!」
萬新鼻子一酸,落下淚來。
萬亨把手臂又穿回去,「萬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