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亨熄燈。
不知多少個晚上,他做夢看到她似水般的容顏,此刻,這人就在他身邊,可是,他已不認識她。
萬新十分識趣,不知避到何處去了。
萬亨的鼻子發酸。
他一夜不寐。
相信林秀枝也是。
天一亮他就起來,同她說:「換件衣服出去。」
「我沒有替換衣服。」
「穿我的襯衫褲子好了。」
林秀枝低聲說:「你那麼高大,我怎麼穿。」
萬亨有時也很蠻,「總之叫你穿上。」
秀枝無奈,去拿衣服之際忽然看到了軍服,啊,她徹悟,怪不得這周萬亨已非昔日的周萬亨。
「快,立刻走。」
他像是不想與她再有什麼繆縛,越快斷開越好。
周萬亨像押犯人那樣把她押到市中心。
她懇求:「讓我吃點東西。」
他找到一間小咖啡廳,看看表,「還有半小時律師就開始辦公。」
她低頭看看那杯洗碗水般的咖啡,無法下嚥。
她與他好像只有見過兩次面,結婚一次,離婚一次。
「我想到洗手間去。」
「不行,你給我坐下來。」
「請求你。」
「我永遠不會再相信你。」
他含淚說:「我可以叫警察。」
「儘管叫好了。」
她只得默默垂頭。
萬亨看看表,「時間到了。」
他拉起她就走。
馬玉琴律師看到他倆,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他居然找到了她。
這對年輕夫婦穿看一式白襯衫粗布褲,臉容雖然略見憔悴,可是仍然不失俊美,看上去確是一對,她猜不透女方為何會成為逃妻。
當下,馬律師把文件攤開。
「林女士,請在此簽署。」
林秀枝抓起筆,手一直顫抖。
周萬亨鐵青看臉,一言不發。
秀枝忽然丟下筆,「不,我不簽。」
馬律師第一個站起來,「林女士,你從來未曾履行婚姻責任,存心欺騙。使我當事人身心受到重創,你良知難道不受譴責?此刻又何故刻意留難?」
林秀枝淚水歉籟流下,「我不離婚。」
馬律師斥責道:「荒謬,你根本從來沒有結過婚。」
周萬亨為之氣結,「你想怎麼樣?」
「我要想清楚。」
馬律師仗義執言:「林女士,你有欠公道。」
林秀枝不理那麼多,她站起來奪門而逃。
「喂你!」
周萬亨擺擺手,「隨她去。」
「為什麼?」
「無謂勉強。」
「先生,」律師急起來,「你不是在準備婚事嗎?」
「我們可以等。」
律師很佩服他的氣度,「我願意替你的不幸作證。」
萬亨苦笑,「看到沒有,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我。」
「林女士是一個不為他人看想、自我中心、極端自私的人。」
同曹慧群的性格剛相反。
他離開馬律師辦公室,才過馬路,就發覺身後有人跟梢,他此刻有軍人的營覺,立刻轉過頭,那人閃避不及,他發覺她是林秀枝。
他再也沉不住氣,「你還想怎麼樣?」
她走近,「我身無分文。」
他立刻自口袋掏出鈔票給她。
「我居無定所……」
「對不起,一切與我無關。」
「請收留我。」
萬亨終於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怪誕的建議,他訝異於這女子的厚顏無恥,他舉起雙手,「沒可能,請你立刻走。」
「我己走投無路。」
「那是你的事。」
可是她仍然跟在他身後。
萬亨氣苦,轉過身子來說:「有兩年時間,我天天等你回心轉意,打算與你好好過日子。」
她不出聲。
「現在太遲了。」
「你有了別人?」
萬亨回答:「是。」
「比我好百倍?」
「十分真確。」他見一部公路車駛近,立刻跳上去,他沒有再回頭看她。
半途他轉車往飛機場接曹慧群。
他早到了幾個小時,卻不以為苦,看遍了所有的報章雜誌才等到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慧群容光煥發地走出來,家 食用想必上佳,一個假期把她調養得豐碩了,看到萬亨,緊緊擁抱。
萬亨有點心酸,他硬咽地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慧群回答:「彼此彼此。」
他憔悴了,不知怎地沒刮鬍鬚,穿便裝,心思彷彿有點恍惚,是為著想念她的緣故「北愛生涯不易過?」
萬亨苦笑,「不要再提了。」
「像人間煉獄吧。」
「所有戰場都是修羅場。」
「可憐的人。」
「現在才知道和平是何等可貴。」
「戰爭不會拖很久了吧。」
「嘿,這是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鬥爭。」
「不是一直有議和的意思嗎?」
萬亨搖搖頭。
「暫時不要說這個了,我同爸媽提起你。」
萬亨有點緊張,「他們意見如何?」
「這就是我的福氣了,自小他們一直對我說,只要是我喜歡的人,只要他對我好,他們一定支持我。」
萬亨十分感動,「你有無說我是軍人?」
「有。」
「有無說我窮?」
慧群仲手去撫摸他臉上的鬍子渣,「有。」
「有無說我沒有文化?」
「可以猜想打算開酒吧為生的人大抵不會是文學博士。」
「他們不嫌棄我?」
「希望盡快與你見面。」
上天還是公道的,周萬亨覺得他得著的比失去的多。
他握著慧群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喂,你怎麼了,自戰場回來,反而變得婆婆媽媽。」
「說得對,」他抬起頭來,「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不愛講話的他看到慧群有滔滔不絕的話題,漸漸怨郁之氣盡消。
慧群給他看一張銀行本票。
「嗶,這是筆巨款。」
「是爸交我投資。」
萬亨一聽,立刻明白,「不不不,我不可用你家的錢。」
「伊士頓那幢房子,我爸認為是一項好投資。」
萬亨斬釘截鐵,「不可以。」
@ 慧群笑,「我搬進去住,總不需徵求你同意吧。」
「你讓我安排我們將來生活可好?」
「兩個人共同生活應該有商有量。」
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深夜。
萬亨是個守舊的人:女友在他家過夜不妨,他留宿她處,太沒志氣了。
回到萬新處,他來開門,「你回來了。」鬆口氣。
「什麼事?」
「請看。」
林秀枝帶著一隻皮箱坐在 邊,手 抱著一個熟睡的幼兒。
萬亨倒抽一口冷氣,不信這是真的。
萬新問:「怎麼辦?來了大半天了,說是走投無路。」
兩兄弟都不是有膽色抓起婦孺扔了出街的人。
林秀枝垂著頭默不作聲。
看樣子的確已走到盡頭,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那孩子忽然蜢動一下,包著她的舊毛巾落下,露出一個毛毛頭,叫人側然。
兩兄弟面面相覷,萬新拚命搖頭。
萬亨心想,把她們母女掃走倒也容易,可是以後她倆淪落在坑溝,他可受不住良心責備。
他坐下來,過了很久很久,才間:「吃過飯沒有?」
林秀枝如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萬新代答:「孩子吃過我做的鶴蛋麥粥,很是喜歡,一吃一大碗。」
萬亨點點頭。
萬新輕輕說:「記得你陪我到馬嘉烈處取回家豪嗎,孩子無辜,推己及人。」
萬新也是善心人。
他走過去,自林秀枝懷中接過幼兒,「你且去休息。」
秀枝已筋疲力盡,她面無人色撐起來,跟傖走進臥室。
萬新喃喃自語,「到底相識一場。」
「孩子與我無關。」
「我知道。」
兄弟倆互相拍打對方肩膀。
「你當心大學生誤會。」萬新一直那樣叫曹慧群。
「我會盡快向她解釋。」
「大家睡吧,累死人了。」
萬所說得不錯,當晚人人睡得做死豬一樣,萬籟無聲。
萬亨忽然醒來,是因為有一隻小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那只柔軟溫馨的心手是真正的小手,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孩子站在他身邊,笑嘻嘻,手在他臉上摩婆。
他感動了,溫柔地笑,「你醒了,可有替換衣裳,洗個澡好嗎,肚子可餓?」
萬新探頭進來,「都準備好了。」
「奇怪,」萬亨說:「你怎麼服侍起別人的孩子來。」
萬新搔搔頭皮,「我喜歡女兒。」
親生兒卻丟在母親處不揪不睬。
廚房傳出噴香牛乳烤麵包,萬亨抱起幼兒,先餵她吃飽,然後幫她沐浴。
他蹲在浴缸邊與小美人寒暄:「你叫什麼名?」
「寶寶。」
「幾歲?」
「快五歲。」
「哈哈哈,老實一點。」她們總是充大直至真正老大。
「兩歲。」終於招供。
他替她換上乾淨衣服,給她一隻足球玩。
一邊說:「曼聯最近老是蠃利物浦。」
萬新忽然放下茶杯,「孩子母親倒是睡得真甜,到現在還沒醒來。」
兩兄弟四目交投,凝住,兩人同時跳起來搶到臥室門前,大力踢開房門,只見林秀枝和衣向 躺著,一動不動。
萬亨示意萬新站在門邊。
他走近去經經撥過林秀枝身子,一看,只見她臉如金紙,氣若游絲。
「不好。」這一驚非同小可。
萬新十分有經驗,立刻打緊急電話叫救護車。
小女孩蹣跚走近,「媽媽,媽媽。」
萬亨本來呆若木鶴,為著幼兒,不得不故作鎮定,「媽媽睡著了,別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