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在那邊已經挑了一大疊名信片,李育台連忙過去為她付錢。
尹形影在一角看著。
有些女性永遠有人照顧,小時候是好父親,長大有好伴侶。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氣。
她看看表,過去道別。
紀元問:「幾時再出來?」
尹形影微笑,「這幾天我比較忙。」
「你有我們的電話嗎?」
「你們也不過逗留幾天而已。」
「那,只有以後再聯絡了。」
尹形影與紀元握手,「很高興認識你。」英語倒是相當標準。
「後會有期。」
他們就在街上話別。
紀元隨即忙著近別的店舖,她倒是很會隨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著那婀娜的背影感慨萬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匯看歌劇,紀元不喜歡,半途離場。
萬家燈火,李育台與女兒在街頭躑躅,尋找人生的真諦。
回公寓接到老陳的電話。
「鳥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聲,「謝謝你的好安排。」
「聽說你沒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麼知道?」
「伴遊公司沒收費,說那位小姐沒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聲。
「育台,人生得意須盡歡,又雲,莫待無花空折枝。」
「謝謝你。」這次語氣已不那麼諷刺了。
「做人不必那麼認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個晚上有人陪著說說笑笑,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說是不是育台,總比獨個兒胡思亂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處境那麼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裡去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
「又是誰?」李育台沒好氣。
「是我們老同學蘇南成一家四口,快去開門,請他們吃頓好菜。」
「老陳——」
「相信我,說說笑笑一個晚上容易過。
育台無奈,只得掛了電話去開門。
門外果然站著蘇南成一家,滿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齡與紀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興得與老蘇擁抱。
紀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來招呼,三個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說話。
蘇南成絮絮說起別後之事,搔著頭皮,「你們能幹,你們都發財了,你看我,教一份書,千辛萬苦,清貧如故。
李育台接著他的手,「你比我們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們是你的瑰寶。」
蘇成南愉快地問:「育台,真的嗎,你真的那麼想?」
「老陳囑我代他請客,你愛去何處?」
老友蘇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氣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魚翅。」
育台立刻打電話到魚翅酒家訂座。
老蘇很幽默地說:「金錢萬能。」
誰知育台很認真地說:「不,除卻用來吃吃喝喝,沒有什麼大用。」
「育台你真客氣。」
「到了後期,雅正什麼都吃不下,和著血吐出來。」
蘇南成欠欠身,「我們也聞說這件不幸事。」
育台歎口氣。
紀元與蘇家兄妹談笑甚歡。
「紀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現在放假嗎?」
育台看看時間,「來,我們出發吧。」
那是一家中萊西吃的菜館,裝修情調十分好,頗有點名氣,消費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們一行數人打扮算比較樸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個全是名貴菜式,領班臉色分外親切。
忽然有人過來叫:「李叔叔,紀元,你們好。」
紀元一見,大喜,「黃主文,你怎麼在這裡?」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隨著看過去,只見另一桌上坐著他母親,她朝他頷首。
她也與朋友在一起。
紀元這時懇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們這邊來?」
黃主文有點抱歉,「對不起,我得陪母親。」
紀元低聲問:「都是些什麼人?」
「我大舅同三舅。」
紀元說:「打電話給我。」
「我已經打過,你們大概是出來了,沒人聽。」
黃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邊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優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顯顏色款式,只是覺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與老蘇閒談。
老蘇在說:「……異鄉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們會習慣的。」
「是,我們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來嘗一嘗這個珍珠翅。」
紀元輕輕同父親說:「我想過去與黃主文說幾句話。」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檯子與檯子之間轉來轉去。」
紀元知道父親很有點原則,只得坐著不出聲。
蘇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興,等到結帳的時候,領班一臉笑容說:「那邊黃先生付過了。」
育台這才知道,黃主文從母姓,他母親是黃女士。
他笑著同老蘇說:「我居然沒做成主人。」
隨即走過去道謝,黃家十分客氣,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鐘,匆忙間他好像看到黃女士戴著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種當中大顆兩頭越來越小的珠子,她幾乎天天戴,無論配什麼衣飾都可以:裙子、晚裝、牛仔褲……
此際他聽得老蘇說:「謝謝,謝謝,下次再見。」
「以後我們要多多聯絡。」
老蘇緊緊握著他的手。
那老好人帶著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著新衣出來赴約,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貼身,老蘇的經濟情況看樣子的確不大好。
紀元問:「為什麼不送他們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願意在太陽落山之後駕車到皇后區。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間要門當戶對。
「蘇大弟說他們一家難得出來一次。」
李育台抬起頭,「那也不妨礙他們將來成為成功人物。」
「可是,」紀元說,「那會使他們的童年失卻許多樂趣。」
「世上並無十全十美的事。」
紀元說:「是,我也發覺了。」
人生總有缺憾,否則女媧不必煉石補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說:「幸虧有命運做主宰,決定一切,不然的話,如何做出取捨呢。」
「假如媽媽可以回來,你願意少活幾年嗎?」
李育台笑,「當然願意,可是事與願違,她不會回來,我則可能活到九十八歲。」一個人心碎之後,還可以活那麼久嗎?為著紀元,他會盡力而為。
可是那是沒有質素的生命,越長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麼地方?」
「還沒決定,你呢,你有什麼心緒?」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時候,紀元已經梳洗定當伏案在寫明信片。
天氣已經相當涼快,出門之際沒帶厚大衣,一會兒要同紀元去買。
他沖了杯咖啡,翻開雅正的攝影集。
這一天她如此寫:「紀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數十年,我竟節聚了那麼多身外物,有許多,想留給你作為紀念,不知你可願接,其中,有一隻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運,我承繼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點也不貴重,當年買的時候才幾千塊錢。
雅正的頭面首飾都不算名貴,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聽見她同三歲小紀元說:「你如果聽媽媽話,勝過媽媽滿頭珠翠。」
是育台替她選購了那只比較像樣的戒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都屬於紀元了。
比較珍貴的是幾套攝影器材……
電話鈴響了。
響了一下,又切斷,可是過了一刻,又響起來,誰,誰這麼猶疑?
育台去取過聽筒。
那邊說:「我是和平。」
難怪,「和平,好嗎?」
「陳先生說你不介意聽電話。」她囁嚅。
「只有這一次他說對了。」育台鼓勵她。
「沒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體好。」
「出版社說,攝影集頭一版兩萬冊已經售罄。」
「這麼快?」
「成績那樣好,他們趕快加印,現在想你加寫一個序。」
育台立刻說:「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覺得如此。」
育台說:「我毋須賺人熱淚,眼淚往肚裡流好了。」
和平說:「那我去推掉他們。」
「你盯著他們,宣傳不要太商業化。」
「聽說是口碑促成銷路,並無太多廣告。」
「一般評論如何?」
「都說感動得流淚。」
沒想到真情始終還獲得欣賞。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為社會讚許,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問:「紀元好嗎,你好嗎?」
「還過得去,旅途上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事,發覺世上沒有完全快樂的人與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問:「幼兒是百分百快樂的吧?」
「不見得,他們亦有許多恐懼,像媽媽不知是否在身邊。」
和平說:「我倒是很快樂。」
「可那多好,那真是絕佳消息。」
誰知和平補一句:「能與你說電話已經很快樂。」
這樣的話叫育台難過。
「天氣已涼,小心添衣。」
「也許我們南下佛羅里達。」
「謝謝紀元給我寄明信片。」
「我會跟她說,再見。」育台掛上電話。
紀元拿著一疊明信片過來,「我們去郵局。」
父女倆穿得暖暖,相擁著上街。
紀元問:「會下雪嗎,我還沒見過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