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時常吟哦的一句話,叫作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那就要看一個人的人生觀了,你是樂觀,還是悲觀?你是否懂得隨遇而安的藝術?你是否做得到逆來順受,自得其樂?」
「我願意學習。」
「育台,你看見這個月亮沒有?照了世人億萬年,照盡人間事,卻尚能維持晶瑩皎潔,多麼難得。」
「是。
「你還需看小紀元長大成人呢。」
「是,好長的一條路。」
「上帝會替你安排伴侶。」
李育台連忙搖頭擺手。
「怎麼,」八十七歲的表叔公笑問,「你以為你的一生已經完結?」
李育台不語。
「還早著呢。」表叔公拍拍他的肩膀。
育台微微笑,「我怕叫雅正久等,我願意早些去與她相見。」
表叔公搖搖頭,「在她那裡,時間與我們不同,人間數十年,只是剎那。」
育台抬起頭,「表叔公,你的話如智珠。」
老人凝視他,「你聽得進去嗎?」
育台回答:「我還需要一段時間。」
「不要太沉迷自怨自艾自憐。」
育台只得答應,一眼看過去,只見小紀元在那裡啖榴褳,吃得津津有味。
行萬里路自有它的好處,書本上的知識是平面的,不比親身體驗。
父女返到家中。
他問女兒:「還高興嗎?」
「過得去,爸,與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說:「彼此彼此。」
公寓底層有一個室內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兒熟睡,留下字條,到樓下游泳。
這些年來,他被工作訓練得每日睡五六小時即夠,否則工夫便趕不出來。
享福也是習慣,需要時間培養。
諾大泳池只有他一個人。
當初看房子的時候,雅正說:「這敢情好,紀元可以在這裡學游泳。」
樓價不便宜,他們挑了個最小的一房單位。
他怕女兒掛念,二十分鐘後匆匆離水披上毛巾衣上樓。甫走進出路,見有人推門進來。
抬起頭,一怔,來人是名少婦,好面善,她比他還要先點頭。
在清晨的陽光下看,她又不是那麼像雅正了,可是兩人同樣不願挺直腰板,有雙臂抱在胸前的習慣。
沒想到住在同一層公寓裡那麼湊巧。
頷首後他回到樓上。
紀元還沒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樂仍然愛吃,再失聲痛哭也能抽噎著入眠。
公寓還是由雅正裝飾的,簡單實用的傢俱、廚房用具應有盡有。
育台過去看紀元,長長手長長腿,早不是一個嬰兒,已是一個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時時抱她,在家總是擁在懷中,時時一起看紀元剛出生時的照片。
女兒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兒。
紀元醒了。
她說:「爸爸我聽見你啟門出去,那時是六時三刻,可是我知道你會回來,所以我繼續睡。」
「我當然會回來。」
紀元忽然害怕了,「要是萬一不回來了呢?」
「不會的,我一定會回來。」
「萬一萬一萬一呢?」
「那以後我們父女形影不離好了。」
紀元緊緊擁抱父親。
下午他們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車水,最後在萊佛士酒店喝咖啡。
這時已有朋友風聞李育台到了獅城,打電話來約會,育台並不想拒人千里,於是約好一起吃飯。
最先到的是老同學施啟揚,他在國立大學做得頗有地位,但一見面便說:「育台,發了財也不提攜我們,」口氣不像教育界人士倒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別來無恙乎?」
「我與風芝已經離婚。」口氣十分豁達,實事求是,幾乎有點愉快。
育台卻大吃一驚,瞪著施啟揚不放。
「育台,你這是幹麼,我臉上開了花?」
不,可是施啟揚在大學裡追求於風芝的情形尚歷歷在目,他怎麼樣起早落夜跑到於家樓下去等,鳳芝與表哥去跳舞害得他哀哀痛哭……
忽然分手了。
施啟揚嗟歎一聲,搓著手,「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育台問:「你們結婚有多久?」
「六七年吧,」仍然十分輕鬆,「她一直不習慣星洲生活,此刻已回香港。」
雅正很喜歡鳳芝,曾為她移居星洲而惆悵過一陣子。
施啟揚說下去:「大家都認為分了手只有更加輕鬆,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可是當初——」
「現在是現在,育台,我們生活在現時。」
朋友陸續來了。
小紀元一貫得到額外的注意,眾父兄叔伯均向她問好,可是夾雜在成年人當中,她難免覺得寂寞。
育台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少婦帶著的男童來,他的年齡與紀元相仿,他們應當有話好說。
上頭盤時紀元已經不耐煩,她悄悄同父親說:「我出去走走。」
「別離開這一層樓。」
「知道了。」
「十五分鐘回來。」
紀元笑笑。
她這一走去了近三十分鐘,育台有點坐立不安,主菜吃不下,借點意思,出去找女兒。
心頭十分焦急,所有意外均是一疏忽造成,不會有什麼閃失吧。
一出走廊,看到紀元坐在樓梯口與一位小朋友在聊天,他放下心。
走近了,發覺那位小朋友好不臉熟。
「啊,是你。」
小朋友也訝異,「你是在飛機場為我們拿行李的叔叔。」
「請問你的名字是——」
紀元說:「他叫黃主文。」
「你好,很高興再見到你。」
紀元又說:「他與母親在這間酒店裡喝喜酒。」
兩個孩子開小差出來走走無意中碰上了。
「爸,我們吃完沒有?」
「大概還需半個小時。」
「我與黃主文在這裡等。」
「別走開。」
「主文媽媽也是這麼說。」
呵那位少婦。
育台回到宴會廳去應酬。
飯局一結束他就告辭。
接女兒時看到她孑然一人。
「黃主文呢?」
「被媽媽接走了。」
「他父親呢?」
「他沒有父親。」
育台一怔,「那是什麼意思?」
「他生長在單親家庭,自幼沒見過父親。」
「你們談了那麼多?」
「我們坐在外頭差不多一個小時。」紀元表示遺憾。
「來,回去吧。」
「這是黃主文的電話號碼。」
「我們不再應酬,明天我們到檳南去看風景。」
「名信片寄出沒有?」
「全部辦妥,你放心可也。」
「我已經想念嘉敏嘉華。」
「等你連吳瑤瑤都懷念的時候,我們可以回家了。」
「永不。」
「很好。」
在檳南,一朝醒來,已是九時三十分。
李育台十分高興,這真是一項大躍進,終於向睡懶覺邁出第一步。
那一天,攝影集這樣說:「紀元,無論你今天打算做些什麼,我想你高興,現在,我要向所有冬季的衣服告別,我想今冬已經用不著它們。」
那些衣服,至今還掛在衣櫥裡,將來,等紀元來處置,待紀元十三四歲時,應知道該把它們怎麼辦。
他與女兒在椰林下皎潔的沙灘漫步。
紀元忽然這樣說:「熱帶沒有冬季。」
「知道何故嗎?」
「無論地球如何轉,太陽四季都照射在赤道附近。」
「這是長春不老之地。」
「人能夠不老嗎?」
「當然不行。」
「等我長大了,我可以穿媽媽的衣服。」
「也許式樣已經不流行了。」
「沒有關係,我不理那些。」
「我記得你最喜歡一件絲絨裙子。」
「是,把臉孵在裡頭很舒服。」
一下子從沙灘一頭走到另一頭,天邊新月是淡淡一個影子,育台抬起頭,雅正,是你在看我們嗎,雅正,是你嗎?
他與紀元走回旅舍。
生活在真實世界裡,髒衣服一下子堆積如山,牙膏肥皂很快用光,吹風機壞了,頭髮還濕漉漉,還有,紀元晚上不住醒來打擾父親睡眠。
忙張羅,育台累得喉嚨痛。
一一克服之後,他們又要上路了。
馬不停蹄可以少些心事?也不見得,父女同時發覺這些年生活百般稱心,完全是因為有名能幹的主婦持家。
雅正且是城內聞名的藝術家。
工作有成績的女子很多,可是很少肯同時花那麼多時間在家上,令家人舒服。
紀元說:「媽媽親手帶大我。」
是,低著頭一邊微笑一邊育嬰一邊又不忘工作。
紀元說:「一定很辛苦。」
紀元自幼很有性格,延至兩歲三個月才完全不用喂半夜那一頓,到了後期,甚為無恥,清晨三時半育台朦朦醒來,發覺廚房有燈,跑近一看,見到小小紀元坐在桌前大嚼餅乾牛奶,像大人吃宵夜一樣。
雅正當然在一角陪她。
然後到了三歲還一句話不會說,需要表達意見時又十分急躁,「這,」李育台曾歉意地同妻子說,「大概都像我。」
勇於認錯,可是所有責任仍在雅正身上。
到了飛機場,正把行李送入關,紀元發覺有一隻皮球滾到腳跟,她抬起它,想物歸原主,一個長得比她還高的女孩子走過來,呀呀作聲。
紀元怔住,將皮球交還,那女孩由家長領著道謝走開。
那是一個低能兒,紀元凝視她的背影。
李育台拍拍女兒肩膀。
沒想到紀元說:「看上去她比我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