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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穿著一雙新買的球鞋,鞋跟有兩盞燈,一閃一閃,她叫它們為「星鞋」。

  育台把她緊緊擁在懷內。

  「學校好嗎,老師同學友善嗎,今日又學到什麼?」

  這是雅正天天都問女兒的問題。

  紀元的答案通常很調皮:「規定要學會什麼的嗎?」

  這次紀元說:「姑姑真的對我很好,吃的穿的都替我設想周到。」

  她讓小孩穿小仙子那樣的裙子以及吃無益的零嘴,所以成為好人中的好人。

  「我願意同姑姑住。」

  「她晚上有否叫你刷牙?」

  「有時太累,她說無所謂。」

  在姑姑家生活真精彩。

  育台同妹妹說:「你這樣縱容她,叫我不放心。」

  育源嗤一聲笑出來,「你想我立什麼規矩?一個幾歲大沒有母親的女孩,吃多幾顆糖是否可以補償遺憾?」

  育台亦覺心酸。

  「趁我還活著,多寵她幾天,有何不可!」

  「是是是。」

  「做人至要緊開心,才高八斗,名利雙收不快樂也就是不快樂。」

  「別再說下去,我快哭了。」

  育源噤聲。

  已經沒有母親了,再寵,大抵也寵不壞。

  人生是一條遙遠的路,紀元剛起步,應該給她一點信心及鼓勵。

  育台沒想過要停下來,他飛到巴黎去。

  在左岸一間小古玩店內,檢閱過無數假古董之後,看中一套玻璃器皿。

  他躊躇了。

  帶回去?得一直提在手中,多重多麻煩,可是他偏偏曉得和平收到這樣的結婚禮物會十分高興。

  那是一套十二隻法國裝飾藝術的玻璃杯與相配的水壺:起碼五公斤重。

  問了價,天文數字,育台卻不擔心,剛欲殺價,背後轉出一名華裔少婦來,看到育台,笑笑,竟把價目抹去一個零,即以十分一價錢成交。

  也許還是買貴了,不過育台已經相當滿意,趁售貨員包紮禮物時,他接受女老闆邀請,喝一杯咖啡。

  「送給女友?」

  「不,是表妹結婚。」

  「不過,老實與你說,那並不是真的二十年代製品。」

  李育台笑笑,「我知道。」

  「啊?」

  「無所謂真同假啦,只要喜歡即可。」

  女老闆頷首,「我第一次遇見那麼豁達的客人。」

  育台欠欠身子。

  人的虛情假意,比西貝古董多,焉能不看開一點,只要大家舒舒服服,真假有何分別。

  她給他一張名片,育台一看,這位女士叫蔣薇薇。

  育台掏遍口袋,找到一張舊名片,也送上給她。

  「果然是香港人。」

  育台笑問:「有個典型嗎?」

  在店裡逗留了半小時,只得他一個客人。

  「你有無來過敝店?」

  育台點頭,「三年前,內子在貴店買過一盞鐵芬尼吊燈,至今掛在書房,十分美觀,那時,老闆是一位中年太太。」

  「那是家母,你太太這次沒一齊來?」

  育台答:「她因病故身。」

  蔣女士不出聲。

  禮物已經包好。

  蔣女士誠懇邀請說:「我們今天吃沙鍋豆腐魚頭,你要不要來?」

  「有幾個人?」

  「五六七八個,就在敞店樓上。」

  育台笑了,「我七八點鐘到。」

  「歡迎你。」

  回家途中,天下濕雪,路滑,他又提著重物,舉步艱難,他對雅正說:「我會努力尋歡。」

  去年半夜有一次紀元發高燒,他也是這樣背著孩子到醫院急症室去,那夜大雨,他邊走邊流淚。

  紀元燒得筋疲力盡,猶自擔心,「爸,爸,你在哭嗎,你為什麼哭,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從此他不敢再哭。

  第七章

  那晚育台帶了許多鮮果去。

  菜餚很豐富,客人都是留學生,平時沒得吃,有主人請客,大快朵頤,氣氛極佳。

  蔣女士很會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動。

  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萬家燈火,那人卻不在闌珊處。

  他忽然想回家。

  用鎖匙開了門,大聲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這樣的事——」一邊笑著看剛學會走路的紀元飛奔過來叫他抱。

  那無異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與那些良辰美景說了再見。

  女主人走近來,雙手抱胸前,微微笑。

  育台問:「留學生在談什麼,有沒有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蔣薇薇笑不可抑,「在談怎樣賺外快!管誰的家在什麼地方都要開銷。」

  這是真的。

  沒有戰爭的時候就得與生活打仗。

  「他們在這裡快樂嗎?」

  「苦學生留學酸甜苦辣都齊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妻兒也接了出去,生活相當困苦。」

  育台微笑,「華人光是弄吃的就頭昏腦脹,一天三四頓,又得翻花樣,材料統統切得碎碎,開油鍋炒,事後洗半天,總得學學洋人,一個三文治一個沙律當一餐,衛生營養,又節省時間。」

  「不習慣的人會覺得不好吃。」

  李育台訝異,「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們來這世界上豈是光是為著吃喝,食物能攝取營養即夠,待有時間有心情時才去尋找美食。」

  蔣女士笑,「但我們一直認為民以食為天。」

  「那是指吃飽。」

  這時背後有人問:「在談什麼?」

  發言人是一個短髮圓臉的姑娘,皮膚白皙,薇薇笑。

  主人為他們介紹:「高美仁是美術學生。」

  那位姑娘加一個註腳:「最該挨窮的學系。」

  育台想一想,「也有許多富有的畫家。」

  那圓臉姑娘看著育台,「你好像失落了什麼寶貴的東西。」

  育台訕笑,沒想到人人看得出來。

  主人說:「高有特殊本事,她可以測中你的過去未來。」

  育台詫異,「真的?」

  高姑娘只是微笑。

  育台說:「過去的事不提也罷,我自己心中明白,能知未來就比較稀罕了。」

  女主人說:「高,你不妨看看他將來如何。」

  高姑娘凝視育台的面孔,「創傷終於會淡卻,可是歲月已經消逝,青春不再,你會寂寞。」

  育台忍不住笑了,他也知道這是他的結局。

  高姑娘又說:「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紅顏知己,有一位姓汪的女士,會對你很好。」

  育台大感奇怪,「我朋友中沒有姓汪的。」

  「那是將來的事,她現時尚未出現。」

  育台索性開一個玩笑,「她長得美嗎?」

  高姑娘肯定答:「美,非常清麗脫俗。」

  李育台實在忍不住,「你怎麼知道?」

  「這一切,在你臉上看得見。」

  育台不置信,但又不好意思質詢,只得說:「姓汪?我會記得這個姓字。」

  高姑娘又預言,「你們會在一起很久,可是最終沒有結婚。」

  她說完轉身走開。

  育台笑著同女主人說:「有這樣的異能傍身,不愁衣食。」

  「可是她卻沒有擺出攤子賺錢,她仍是清貧的美術學生。」

  育台肅然起敬:「那就很難得了。」

  「今晚這裡的客人都很難得。」

  「主人家尤其難得。」

  稍後他告辭。

  蔣薇薇送他到門口,他忍不住問:「一個人的一生,都寫在臉上嗎?」

  「高姑娘說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呢,你有沒有請教她?」

  蔣薇薇笑笑,「沒有必要,我不想預知未來,免得生活全無新鮮感。」

  李育台頷首離去。

  他誠心誠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帶返香港。

  家務助理來開門,十分意外,「先生,你回來了,紀元呢?」

  中文報紙都給他留著,堆得山那樣高,家裡井井有條,他又回來了。

  「先生,還會出門嗎?」

  育台搖搖頭,「出去幾天也許,不會超過一星期。」

  「先生,紀元呢?」

  育台只得略花唇舌,向她交待紀元的來龍去脈。

  「先生,那麼說來,紀元很開心羅,那多好,紀元在香港學校不高興,因為叫吳瑤瑤的同學騷擾她。」

  錯。

  她不高興是因為她決定要不高興。

  育台撥電話回公司,表明身份,一個陌生的女聲說:「李先生,我叫郭桑琳,我暫時替伍和平。」

  「你是新進來的?」

  「是,上個月才錄取。」

  「很好,和平此刻在何處?」

  「和平在倫敦,陳先生在紐約。」

  「我下午回公司,替我整理辦公桌。」

  「是,李先生。」

  生活好似恢復從前的秩序了。

  下午回到公司,各同事見了他,全體站立鼓掌,他佯裝生氣,「真誇張!」

  坐下來,恍如隔世。

  他問新助手桑琳,「我走了多久?」

  「兩個月零五天,李先生。」

  「那麼久了?」

  「是,李先生,春季都快來了。」

  他馬上與同事開會,發現紕漏,沉著應付,設法補救,轉瞬已屆黃昏。

  「桑琳,替我叫小明去買碗雲吞麵。」

  桑琳連忙應。

  他又抬起頭來,「週末你可有空?」

  「有。」一定要有。

  「請到舍下來,有事請你幫忙。」

  「可以。」一定要可以,公事公辦。

  那天他們到九點半才下班。

  在電梯大堂李育台才看清楚桑琳的樣子:大眼睛,尖下巴,非常機伶。

  他心中慨歎各行各業人才一代比一代出色。

  桑琳說:「李先生回來我們最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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