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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司徒不語,過一會兒他問:「我可以問你要這張照片嗎?」

  李育台想一想,慷慨地說:「我有底片,你拿去吧。」

  司徒把照片珍而藏之。

  「雅正做了一本攝影集給女兒,新近出版,你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她沒向我提及。」

  由此可知,他雖對雅正愛慕,雅正不過視他為普通朋友。

  「或者,你可以給我地址,我寄一本給你。」

  司徒啟揚連忙道謝。

  那邊那幾位女士已經忙著過來與司徒交際,育台趁人忙,掉頭而去。

  他並沒有隨團出發,他當夜乘專車返回溫布。

  李育台受到極大的震盪。

  回到育源的家,最高興的是小紀元,而育源卻以為他不捨得女兒,故半途折返。

  育台的心許久不能平復。

  他不知道原來雅正那麼寂寞,竟與一個陌生人通信達兩年之久,而且除出私生活之外,無話不說。

  而那個氣字不凡的筆友毫不掩飾對她的仰慕之情。

  換句話說,只要雅正願意,外頭機會多的是,她根本不必與一個不解風情、毫無生活情趣的小生意人在一起。

  李育台照著鏡子,看到一張瘦削憔悴的面孔,忽然之間他自慚形穢,低下頭來。

  一個陌生人對雅正的尊重珍惜好似比他還要多一點。

  他把面孔埋在手心。

  自房間出來,他看看鐘,撥電話到公司找伍和平。

  和平不相信那是李育台,「你不是到北極圈探險去了嗎,聽說你打算坐著狗拉的雪橇去同北極熊爭食,重演傑克·倫敦的《原野呼聲》。」

  育台苦笑,「小和平,連你都把我當笑柄。」

  「對不起,我輕率了。」

  「替我航空郵一本《如何說再見》給——」他說了姓名地址。

  「司徒啟揚醫生……」和平重複,忽然想起來,「是那個司徒啟揚嗎?」

  育台一愣,「哪個司徒?」

  「那個用手術顯微窺鏡拍攝胚胎在母體成長過程的司徒啟揚。」

  「他很有名氣?」

  「婦女對他非常有好感,他替胚胎做補心手術十分成功,該項手術在他領導下在英國某醫院已脫離實驗階段而成為一般性服務。」

  「你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

  「我收過他傳真過來的資料交給李太太。」

  李育台半晌做不了聲。

  「喂,喂?」

  「你收過許多此類資料?」

  「有十次八次。」

  他一無所知,不是雅正瞞他,而是他粗心大意。

  和平說:「我馬上替你把書寄出去。」

  「和平,」李育台想起來,「你幫雅正整理文件的時候,有無發現什麼特別的東西?」

  「有,有好幾封信,都寫了地址,可是沒貼郵票,我都給她寄出去了。」

  「你有無把信上地址抄下來?」

  「有,我一向有這種習慣。」

  「請傳真一份給我看。」

  「好,我馬上做。」

  李育台想關心幾句,「你好嗎,和平?」

  「托賴,還過得去,工餘還不是逛逛街看看電影,幾個大節快要來臨,市面頗有點喜氣洋洋,許正彥與洪桑齡各請我吃過飯,可是沒有下文,人情越來越虛偽,尋找真愛已成為不可能的事,可是李育台先生已成為女孩子的偶像,連隔一條街的寫字樓都知道我老闆是位情聖。」

  育台聽了,默默無言。

  旁人哪曉得這麼多,旁人把他估計得太高了。

  他掛了線。

  妹夫夏長志笑問:「怎麼去一天就回來了,很吃苦嗎?」

  「不,忽然沒了興趣。」

  「呵,鬧情緒。」

  育台笑,「一生人從來沒有任性過,此刻才知道原來放肆那麼開心,從前,只知道再不愉快也得咬緊牙關忍耐著熬過去。」

  夏長志也笑,「我同你如果散漫不羈,那婦孺就慘了。」

  「這會不會是我同你的誤會呢?婦女現在也很能幹,不必我同你背著她們走了。」

  夏長志搔搔頭皮,「我見過什麼都不理的男人,粗細話都交給女人,日子一樣過。」

  李育台問:「你做得出嗎?」

  「我沒有這種福氣。」

  「我也是,哪怕她們妝奩千萬,我還是照付家用。」

  「太笨了。」

  「噯,肯定是老派笨伯,伴侶又會怨我們工作太忙,時間不用在家裡吧。」

  「育台,來日方長。」

  當初,他也是那麼想,錢到用時方知少,非努力賺多多不可。可是,他同雅正沒有時間了,人算不如天算。

  「育台,說來說去,你仍在自責,其實不必如此,在我們眼中,你已是一等一好丈夫,好父親。」

  仍然不夠好。

  未來想得很遠,像退休後乾脆住在豪華游輪上當家一樣不停環遊世界,繞了地球一圈又一圈……他想都沒想過他們會沒有時間。

  原以為經過千辛萬苦,生活終於上了軌道,會得朝快樂的泉源按部就班開出去,錯!

  車子脫了軌,車廂拋下山谷,他與紀元都受了重傷。

  紀元還有恢復健康的機會,他就沒得醫了。

  伍和平的傳真到來,名單上有六七個姓名地址。

  第一個便是司徒啟揚醫生。

  接著的名字包括李永生、羅志廉、談美怡、麥樂珠、邢淑榮。

  這些,肯定都是雅正的朋友,李育台對羅與談都有印象。

  當她知道病情沉重,便寫了信件,預備寄出,可是體力不支,一時遺忘,故要拖延到伍和平來收拾遺物時才發現它們,將之寄出。

  她的朋友收到了遲來的信會怎麼樣想?

  那天晚上他做夢,走進一間大屋,推開一間房門又一間房,「雅正,雅正在這裡嗎?」

  一個美貌女子轉過頭來,「雅正搬了,我在這裡。」

  看仔細了,她是呂學儀。

  「胡說,你根本沒見過雅正。」

  「聽你說多了,印象栩栩如生。」

  育台落下淚來。

  「育台,」只聽得學儀吃驚地說,「你老了,鬢鬚已白。」

  「我不在平。」

  學儀咕咕笑,「我們認識在少年時,你愛談天我愛笑。」

  他握住了學儀的手,流下淚來,「你見過雅正嗎?」

  「我從來沒見過雅正,我走了很久她才出現在你生命中,記得嗎?她不在這個房間裡,往前走,她在走廊前端的門裡,你試著去敲門。」

  就在此際,他醒了。

  育源站在他面前,「有人來看你。」

  育台尚未梳洗,感覺尷尬,「誰?」

  「放心,不是女客,是一位小朋友。」

  「不會是黃主文吧?」

  「紀元呢,上學沒有?」

  「都快放學了。」育源笑。

  育台披一件外衣便到樓下去見小朋友。

  黃主文一見他便恭敬地站起來。

  是有這種孩子的,溫文有禮,品學兼優,從不給大人任何麻煩。

  李育台卻知道紀元不是其中之一。

  只見黃主文含笑道:「打擾你們了。」口角一如大人。

  「哪裡哪裡,母親好嗎?」

  「我們現在住海灘路公寓裡,家母打算開始寫一個長篇。」

  李育台笑問:「一個作家如何工作?」

  黃主文也笑,「寫呀。」

  這倒是真的。

  「家母想邀請你們來喝下午茶,星期一至七下午三時都可以。」

  「呵,那麼就明天吧。」

  「紀元好嗎?」

  「她仍然苦苦思念母親,我想,她仍需一段時間。」

  「紀元算是適應得不錯了,」他站起來,「我們明天見。」

  「我送你回去。」他是怎麼來的?

  「呵不用,有車子在外頭等。」

  李育台笑,他忘了黃家是闊客。

  他送小友出門。

  育源訝異地說:「那敢情是一個小老頭。」

  育台問:「我小時候也是那樣的嗎?」

  「才怪,你小時候!我從沒見過似你般頑劣的小孩。」

  「彼此彼此,我也是。」

  「紀元那壞脾氣就是像你。」

  育台不語。

  片刻紀元放學回來了。

  「明天下午三時?薩凡娜要教我土風舞。」

  「誰是薩凡娜?」

  「我同學。」

  「能不能推掉她?」

  「不行,一早約定的。」

  「你不想見黃主文嗎?」

  紀元搖搖頭。

  「他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沒有,只是不再想與他說話。」

  「我還以為你倆有不少共同點。」

  誰知紀元說:「就是太多了,越訴越苦,有什麼好處?不如與新朋友尋開心。」

  育台聽了低下頭。

  小紀元倒是瞭解世情,先是找對象訴苦,後覺訴苦無益,便另外找人開心。

  育台覺得他應當傚法紀元。

  不過,「人家想見你呢。」

  「你說我沒有空好了。」

  育台啼笑皆非,「將來,我還得替你推卻許多類此約會吧。」

  紀元抬起頭,「我自己推也可以。」

  育台說:「還是由我來,我真怕你會傷了他的心。」

  結果育台一個人上黃家的門去。

  公寓在市中心,不是頂樓,不過已經很夠派頭,落地長窗及露台可以俯視整個市中心。

  傢俱很簡單,地方看上去更加寬大。

  要是由黃仲苓獨自斥資購買,那麼,黃女士寫作的收入堪稱豐厚。

  黃主文發覺紀元沒來,那種失望明顯可以看得出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黃仲苓把一隻手放在孩子肩上,表示安慰,黃主文一轉頭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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