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剎那間不再惱怒,忍住笑,安慰舊友:不怕不怕,蜜月過後,一切如常。
「你還會用我嗎?」章女士問。
余芒溫和地說:「是給新人機會的時候了,我們遲早要退位讓賢,給你做一輩子也太辛苦。」
章女士發半日呆,居然沒有動武,退歸原位。
她走開之後,小薛才含蓄地問:「成功會使一個人狂妄?」
「不,」余芒回答,「膚淺使一個人狂妄。」
「狂妄招致一個人失敗嗎?」
「不,江郎才盡,無利用價值之時,才走人失敗之路。」
小薛長長吁出一口氣。
社會真正現實了,人緣好不好,脾氣臭不臭,私生活是否靡爛,無關宏旨。
如有利用價值,即可在社會掛上頭牌。
有無涵養,只是個人修養問題。
有幾個編劇,會因他是好好先生而被錄用。
余芒問小薛:「你是否立志要紅?」
「沒有,」小薛坦誠回答,「凡事瞞不過您老的法眼,我只是喜歡寫。」
余芒笑笑,聽說小薛持比較文學文憑,寫不成也可以去教書。
最終不知哪一個善長仁翁會捐一間義學來收容這一班心不在焉的教師。
製片小林同副導小張找上來。
「片子下來了,這是總收入,還不算太難看。」
余芒遺憾,「幾時把要求降得這麼低,不患瘡癬疥癩已算好看。」
大家無奈。
過一會兒小林又說:「東南亞那邊會陸續上演,他們對這個數字亦感滿意。」
余芒笑,「又度過一個難關。」
小林說:「老闆看過新劇本大綱,說是好得不得了,非常喜歡,叫你加油努力。」
這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小林又說:「開頭我還心虛,覺得題材大過偏僻,可見是庸人自擾,現在可以放膽去馬,成敗得失,還待事成之後再講。」
余芒抬起頭來笑道:「散會。」
小林這才看見導演用了一隻極其鮮艷的口紅,襯得一張臉出奇嫵媚。
毫無疑問,她在戀愛中。
所以做的事,說的話,都脫出常軌。
真好,但願大家都有這樣的機會。
多年來,他們這組人營造氣氛,製造機會,讓劇中人癡癡墮人情網,很多時,環境太過逼真,弄假成真,男女主角離開了現場,繼續愛得一塌糊塗,不能自拔。
但幕後工作者卻從來沒有愛之良機。
希望導演起帶頭作用。
編劇卻對副導笑說:「我情願指揮人家去愛,比較不傷脾胃。」咕咕地笑。
「可是,你也不會有切身享受。」
「那麼,切膚之痛又怎麼個算法?」
笑聲與爭執均越去越遠。
余芒剛想走,有人把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頭來,那身時髦漂亮的衣服,無懈可擊的首飾配搭,以及那張標緻的面孔,都告訴她,於世真來了。
「世真。」余芒熱情地握住她的手。
世真說:「真羨慕你有那麼一大堆談得來的同事,適才我在一旁看得神往。」
余芒只是笑。
「你真能幹,已經穩固地建立了個人事業,名聞天下,你看我,比你小不了三兩歲,只會吃喝玩樂。」
余芒轉為駭笑,「我可是勞動階級。」她提醒世真。
世真十分嚮往,「多好,自己賺的每粒米都是香的。」
余芒為之絕倒,世真不知道她們食不下嚥的時候居多。
「你取笑我,」世真嗔曰:「不睬你。」
「我們活在兩個世界裡呢,世真。」
「真誇張。」世真坐下來。
余芒也不同她分辨,一味笑。
世真忽然單刀直入:「世保在追求你吧?」
余芒一怔。
「我希望他成功。」
余芒既出名,又有才華,人也好,世真渴望有這個嫂子,人人都看得出她高過世保,水往低流,世保會有得益。
「世保不是不想結婚,」世真代做說客,「只是沒有合適的人。」
余芒不語。
「聽說你已見過思慧。」
余芒說:「思慧同世保才是一對。」
世真臉上露出大大不以為然的神色來,按情理,思慧已不能為自己辯護,任何人都不應該講她閒話,但世真忍不住說一句:思慧太愛見異思遷,她早已扔掉世保。
是,思慧想回到仲開身邊。
世真的聲音轉為苦澀,「若果不是思慧,我早已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
余芒猛地抬起頭來,哎呀呀,劇本裡原來少掉一個角色,怪不得稍欠風騷,不行不行,非叫小薛把世真給加上去不可。
雙生雙旦,備添熱鬧,一定要把新的發展記下來。
余芒脫口說:「仲開的確能夠提供一個溫暖的家庭。」
輪到世真發呆,「仲開,許仲開?」
世上難道還有第二個仲開。
「我對仲開,一直像對哥哥一樣。」
什麼?
呵,余芒受了震盪,另外還有人。
「余芒,告訴我,難道你喜歡仲開?」世真替世保抱不平。
「不不不不不。」余芒差點役昏了頭。
她一直以為做導演必需文武雙全,才華蓋世才能應付得頭頭是道,到今日,才瞭解到多角戀愛原來需要更大的魄力,她光是聽已經覺得吃不消。
世真的雙眼看向遠處,「思慧自我手中把他搶走。」語氣非常幽怨。
余芒張大了嘴,好久合不攏。
但世真很快恢復常態,笑起來,「難怪你揶揄我們,是該如此,比起有宗旨有拼勁的你,我們確似無主孤魂。」
「呵,世真,你誤會可大了,我想都不敢這樣想。」
「你看你,」世真十分仰慕,「這樣出名,還這般謙遜。」
余芒汗顏。
「答應我,給世保一個機會。」
余芒笑,親切地握住世真的手,「世保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子,我最多不過是一個勞動模範,」余芒側頭想一想,「世保與仲開所要的,卻是美麗的玫瑰花。」
世真的反應十分迅速,她夷然說:「文思慧好算一枝花?」
很明顯,她與思慧不和,標緻的女孩子們很少會成為良朋知己。
余芒說:「我要先走一步,聽說老闆嫌我下一部戲的預算太貴,要割百分之二十,我要去舌戰奸商,這比割我腳趾更慘。」
說罷余芒匆匆離去。
世真已經觸動心事。
她真心艷羨餘芒: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堆人等著導演,余芒是靈魂,否則群雄元首,余芒的工作能力戰勝一切:外型、性格、家勢、財富、年齡,統統在她的才華對比下黯然失色,不值一哂,文思慧或於世真永遠無法擁有餘芒那一分瀟灑與自信。
社會沒有忘記愛才。
世真伏在咖啡桌上。
她嘲弄地偏偏嘴,年紀越大,逛茶室的時間就越長,脖子上首飾的份量也越重,心靈相比空虛。
她懷念那個年輕人,他同余芒一樣,來自勞動階層,至今,想起他的時候,世真的心仍然溫柔。
余芒所擁有的一切,說是用血換來,恐怕太刺激可怕誇張一點,但講是力氣汗水的酬勞,卻最實在不過。
與老闆談判,要不卑不亢,堅守底線,不過亦要懂得作出適當讓步,千萬不可把事情鬧僵,即使辱了命,不歡而散,還得留個餘地,他日道上好再相見。
幾個回合下來,余芒已經汗流浹背。
勞資雙方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出來的時候,余芒抬頭看藍大白雲,恍如隔世。
老闆們統統是天下最奇怪的動物,不是不喜歡欣賞重視這個夥計,但是,一定還要剋扣他,不是這樣脾氣,大約做不成老闆。
余芒不怪一些行家每天到了下午三點,已經要喝酒鬆弛神經,否則的話,說話結巴,雙手顫抖,這一行,是非人生活。
她也要鬆一鬆。
先回到家把新的大綱寫出來。
然後余芒叫車到療養院去。
看護記得她,讓她進房看文思慧。
思慧的表情仍然那麼恬淡平靜,嘴角隱隱約約還似孕育著一朵微笑。
余芒輕不可聞地問:「沒有痛苦?」
看護搖搖頭。
「有沒有醒來的機會?」
「不能說沒有,億兆分之一也是機會。」
「我讀過新聞,有病人昏迷十年後終於醒來。」
看護不予置評,微笑著退至一角。
余芒握著思慧的手,將之貼在額前。
思慧思慧,我可以為你做什麼?你為何呼召我?
余芒歎一口氣。
日常工作,已經把我治得九死一生,思慧,你看你,不再有煩惱,不再覺得痛苦,世人說不定會羨慕你。
思慧沒有回答,余芒亦自覺太過悲觀,沒有再朝這條線想下去。
她在思慧耳邊悄悄說:「醒來,我們一齊逛街喝茶,彈劾男性,你來看我拍戲,我把導演椅子讓給你坐,你把你的經驗告訴我,我把我的經驗告訴你,只有你醒來我倆才可合作。」
思慧分文不動。
「叫這些管子綁住在病床多麼划不來,振作一點,思慧。」
白衣天使在一角聽到余芒的話,有些感動。
病人的母親每次來只是暗暗垂淚,她於昨天已經離開本市,表示放棄。
「你愛聽誰講話?思慧,我叫世保來可好?」余芒停了一停,「呵對,世保已經天天來,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