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答:「她是我們下一個劇本的結局。」
小林不明導演的意思,難怪,做著這樣艱巨的工作,久而久之,不勝負荷,言行舉止怪誕詭異一點,又有什麼出奇。
小林有一位長輩寫作為業,一日,小林天真地問:作家都喜怒無常嗎?那長輩立刻炸起來,「天天孤苦寂寥地寫寫寫寫寫,沒瘋掉已經很好了。」
看,人們賺得不過是生計,賠上的卻是生命。
這一輪導演精神恍惚,情有可原。
「女主角條件談得怎麼樣?」小林問。
「她要求看完整劇本。」
「她看得懂嗎?」
余芒笑,「由你一字一字讀給她聽。」
「我看還是由導演從頭到尾示範演一次的好。」
「不要歧視美女,請勿妒忌美貌。」
小林滾在大沙發裡偷笑,一部電影與另一部電影之間,這一組人簡直心癢難搔,不知何去何從。
遇上了文思慧這宗奇事,倒也好,排解不少寂寞。
余芒有點緊張,思慧顯然是那種對世界頗有抱怨的人,現在她又彷彿接收了思慧兩位前度男友,見面時,客套些什麼?
總不能討論許仲開與於世保的得失吧。
余芒又有點後悔要求與文思慧見面。
太唐突了。
小林見導演失神得似乎魂遊大虛,輕徑吁一口氣,悄悄離去。
余芒伏在案上,倦極入睡。
看見有人推開大門,再推開一張椅子,走了過來。
「迷迭香,迷迭香。」
余芒揉了揉眼睛,誰?
一個女孩子充滿笑容拍手說:「醒醒,醒醒,我回來了。」
余芒急道:「喂喂,那是我的床,你且別躺下去。」
那女郎詫異問:「我是迷迭香,你不認得我?」
余芒笑說:「那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你找錯地方了。」
「不,」女郎搖搖頭,「這裡舒服,我不走了。」
她竟過來摟住余芒的肩膀,余芒看清楚她的五官,思慧,是文思慧,劍眉星目,雪肌紅唇。
「思慧,我不過與你有一個共同的學名而已。」
思慧只得站起來,輕輕轉身。
余芒又捨不得,追過去,「思慧,慢走,有話同你說。」
此時她自夢中驚醒,一額冷汗。
余芒啞然失笑,明日就可以正式見面,不用幻想多多。
她換上寬身睡袍,撲倒床上。
赴約時內心忐忑,故比約定時間早十分鐘,文太太只遲到一點點。
「余小姐,車子在等。」
余芒即時跟在文太太身後上車。
文太太神色呆滯,沒有言語。
她們的目的地究竟何在?
余芒閉目靜心養神,半晌睜眼,那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浮上心頭。
余芒認得這條通往郊外的路,路旁種植法國梧桐,文藝片男女主角少不了到此一遊。
這條路的盡頭,只有一間建築物。
余芒猛地抬起頭來,那是一間療養院。
余芒忽然都明白了,她內心一陣絞痛,低下頭來。
司機在這個時候停好車子。
文太太輕輕說:「就是這裡。」
余芒恍然大悟,臉色慘白地跟著文太太走進醫院。
那股瀰漫在空氣中的消毒藥水使她不寒而慄。
文太太領她走上三樓,到其中一間病房門外站住。
文太太轉過頭來,「余小姐,我想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
余芒快哭出來,顫聲問:「她的病有多重?」
文太太看著余芒,輕輕說:「她不是病。」
「什麼?」
「思慧已死。」
余芒登登登退後三步,張大嘴。
文太太不再出聲,輕輕推開病房門。
她讓余芒先進去。
房內的看護見到文太太,站起身迎過來。
余芒終於看到了文思慧。
思慧躺在床上,閉著雙目,臉色安詳。
全身接滿管子,四通八達地搭在儀器上。
余芒並不笨,腦海中即時閃過一個字:COMA,她的心情難以形容,既震驚又心酸更氣憤,不禁淚如泉湧,呆若木雞。
難怪文太太說思慧已死。
文太太遞手帕給余芒。
病房空氣清新,光線柔和,余芒走近病床,坐在床頭的椅子上,不由自主,握住文思慧的手。
思慧,她心中說,另外一個迷迭香來看你了。
思慧的手有點冷,身體分文不動,臉容秀麗,一如童話中的睡公主。
余芒原本以為一見面便可欣賞到文思慧的美目盼兮,巧笑情兮,誰知思慧已經成為植物人。
余芒忍無可忍,悲不可抑,哭出聲來。
看護連忙過來,低聲勸慰。
文太大的面孔向著牆角,不讓別人看到她的表情。
過半晌,余芒自覺已經哭腫了臉,才盡量控制住情緒,但不知恁地,眼淚完全不聽使喚,滔滔不絕自眼眶擠出來,余芒長了這麼大,要到這一天這一刻,才知道什麼叫做悲從中來。
她顫抖的手伸過去輕輕撫摸思慧的鬢腳,醒醒,思慧,醒醒。
思慧當然動都沒有動。
啊,世上一切喜怒哀樂嗔貪癡恨妒都與她沒有關係了,伊人悠然無知地躺著長睡,她的心是否有喜樂有平安?
這個時候,另外有人推門進來。
余芒抬起淚眼,看到於世保。
世保見她在,也是一怔,雙目陡然發紅,鼻子一酸,他不想在人前失態,急急退出房去。
文太太低聲歎息,「你去安慰他幾句。」
余芒還不肯放下思慧的手。
「去,哭瞎了也沒有用。」
余芒輕輕吻一下思慧的手,放下它。
就在這個時候,余芒聽到銀鈴似一聲笑,她猛地抬頭,誰?
然後頹然低下頭,此地只有傷心人,恐怕笑聲只是她耳鳴。
於世保站在會客室,呆視長窗外的風景,余芒向他走去,兩人不約而同擁抱對方,希望借助對方的力量,振作起來。
余芒把臉伏在他胸膛上。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世保語氣悲哀,一點說眼力都沒有。
余芒抬起頭哀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靠儀器維生已有半年,醫生說毫無希望。」
「由什麼引起?」
世保一時無法交代。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坐下,把她的兩隻手按在雙頰上,過一會兒,才苦澀地說:「我每天都來看她。」
余芒心如刀割。
「這是對我的懲罰,思慧在生時我並無好好待她。」
「慢著,」余芒說,「醫學上來說,思慧仍然生存。」
「但是她不會睜眼,不能移動,不再說話。」
「但仍然生存。」
「醫生說她可能睡上三十年。」
余芒難過得一陣暈眩。
過一會兒她說:「世保,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思慧有知,必不想我們成日哀悼。」
「這也是我的想法,可是你別在許仲開面前提起,他會要我們的狗命。」
余芒溫和地說:「你誤會仲開了。」
「你同思慧老是幫著他。」
他倆不知這時仲開已經站在後面,把兩人的話全部聽在耳內。
一時仲開不知身在何處,百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幫他有什麼用,得到她們的總是於世保。
他一時想不開,轉頭就走。
卻被文太太叫住。
余芒這才發覺仲開也來了。
文太太伸手招他們,「來,你們都跟我來。」
三個年輕人聽話地跟文太太離去。
車子直駛往香島道三號。
文太太的行李已經收拾好多堆在樓梯口,她招呼年輕人坐下。
大家靜默一會兒,文大太先開口:「我後天就要走了。」
他們不語。
「我有我的家庭,我有其他責任,或許你們會想,這個母親,是什麼樣的母親,一生之中,總抽不出時間給思慧,但是,我不想解釋,亦不欲辯白,更不求寬恕。」
世保率先說:「阿姨,我瞭解你的情況。」
文太太眼睛看著遠處,苦苦地笑。
仲開也跟著說:「這裡有我們,你放心。」
「我要你們答應我一件事。」
「阿姨請說。」
「不要重蹈覆轍,我知道你們兩人都喜歡余芒,請讓余芒作出選擇。」
世保與仲開兩人面面相覷。
余芒則燒紅了耳朵。
文太太輕輕說:「落遠一方不得糾纏。」
世保與仲開一臉慚愧。
文太太又看著余芒,「你,作出選擇之後不得反悔,以免造成三人不可彌補的痛苦。」
余芒按住胸口,十分震盪。
文太太吁出一口氣,「余芒,你同我說,你是否與思慧有心靈感應?」
仲開與世保啊地一聲。
余芒怔怔地,她抬起頭想一會兒,又低下頭,「有,她的若干記憶片斷,像是闖入我的腦海,成為我思維的一部分。」
「我也懷疑是這樣,」文太太握住余芒的手,「可是,這又怎麼可能?」
余芒據實說:「我也無法解釋。」
「你們有什麼共同點?」
「有,我們都叫迷迭香。」
文太太露出一絲微笑,「我們先叫她露斯馬利,然後在三歲才替她取思慧這個名字。」
余芒又考慮一會兒才說:「或許,思慧的思維到處游離,遇見了我。」
文太太搖搖頭,「太玄了。」
余芒不再言語。
但是她肯定這類事情發生過,整部聊齋裡都是清女離魂的記載,不外是一個女孩的腦電波與另一女孩的思維接觸。
余芒只是不便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