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余芒一點都不像思慧。
「說一說你那導演生涯。」
「似只瘋狗。」
許仲開駭笑,「必定還有其他吧。」
「誰會同女導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工作蠶食我所有時間,佔據我所有感情,日夜顛倒,全世界出外景,息無定時,席不暇暖,哪裡留得住身邊人?」
仲開點點頭,光輝下面,總有辛酸。
想一想問:「女孩子適合教書,你為什麼不去教書?」
余芒一聽,受不住刺激,放聲尖叫,飛身撲到許仲開身上,雙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於死地。
教書教書教書,真想逼死她。
仲開握住余芒的手,忽然淚盈於睫。
余芒連忙鬆手,「我弄痛你?」
仲開默默搖頭。
「仲開,有話要說,請說呀。」
過半晌他才開口,「思慧凡聽到我訓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余芒搖搖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怪於世保佔上風,女孩子一向最討厭訓導主任。」
仲開無奈,把頭靠在牆上,閉上雙目。
余芒被他的哀傷沖淡了自己的煩惱,惋惜地說:「我擔心你永遠不會忘記她。」
剛剛相反,仲開睜開眼睛,「很多人都這樣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終有一日會遺忘她。」這是人的天性,不設法忘記,無法生活下去。
我們的構造如此:冷感、善忘、頑強,丟下痛楚,跌倒再來。
這是人的本能,為著保護自己,不得不尊己為大,賤視他人。
仲開恢復過來,微笑道:「今晚應由你發言才是。」
「我的憂鬱微不足道。」
「可以從頭再來的事,不算煩惱。」
「謝謝你的勸慰。」
余芒發覺對許仲開傾訴比去方僑生醫務所猶勝一籌。
「仲開,」她由衷地說,「你令我覺得無比舒適安全鬆弛,同你約會真正開心。」
余芒的職業已充滿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險家,雖然偶而有點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賞溫馨可信的感情。
任戲中女主角頻頻墮人愛河脫出情網已經足夠。
余芒想起來,「對,仲開,這是我新戲的本子,你幫我看看,給我一點意見。」
她把劇本大綱交給仲開。
不知是哪個編劇的怨言:最恨製片與導演把劇本亂給不相干的姨媽姑爹過目,叫這些目不識丁的外行提意見,完了當金科玉律似地叫編劇改改改改改,如此不專業行為,殺千刀。
余芒想到這裡,不禁吐吐舌頭。
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一邊許仲開已在心中暗暗許願:以後再也不會在余芒面前提起文思慧三字,人家不介意是人家的大方,他利用這點便宜卻是他不尊重。
可是一翻劇本,便嚇一跳。
這是思慧的故事!
他暗暗吃驚,余芒自何處得來這樣相似的情節?
父母自幼離異,把她丟在一間大屋裡孤獨地長大,思慧自幼像個大人,及至成人,又放肆得似一小孩,完全不理會傳統律例,浪蕩任性,惹人嘖嘖連聲,大人因未能以身作則,啞口無聲,盡量以物質滿足思慧……
仲開失聲,「這是什麼人的故事?」
余芒正伏案苦寫,聞言抬頭,「純屬虛構,彩色到極點是不是?普通人都是黑白片。」
啊!人生統統是一出出的戲。
許仲開已決定不提文思慧名字,心中卻驚疑不已。
莫非我們這些人的一生,早已編寫在人家的故事裡?
他掩卷不忍細讀。
余芒咕咕笑著介紹,「她愛甲君的靈魂,卻貪慕乙君的身體,不如改個五十年代的戲名,叫靈與欲。」說到這裡,笑不可仰。
許仲開總算接觸到光明舒泰開朗的新女性,不禁心曠神怡。
余芒根本無需同文思慧相似。
想到這裡,許仲開的心頭猶如去掉一塊大石。
接著余芒情不自禁對他說起故事來,「說真了,她兩個都愛,但是人類恆久的痛苦是必須作出選擇,只能愛一個,因為甲君與乙君不願同時被愛。」
余芒一講到新戲劇情,神情是這樣陶醉入迷,雙目閃爍,臉容皎潔,表情愛戀,一如十多歲少女說起她心儀的異性。
許仲開莞爾,電影才是余芒的第一愛,毫無疑問,短時間內,誰也別想與之爭鋒。
同時,余芒隨口透露的劇情令他心驚膽跳,他幾乎想脫口而出:我就是文思慧的那個乙君。
情緒一時緊,一時松,感覺奇異,前所未有,他呆呆地看著余芒。
余芒神彩飛揚地說下去,「選誰根本不要緊,因為一定是錯的。」
許仲開一怔,他還沒有聽明白。
「就像我們這一代女性,選擇成功事業的定忘不了溫馨平凡的家庭,坐在廚房裡的卻必然心有不甘,萎靡不振,無他,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這是人性的悲劇。」
余芒早幾年已經與心理學專家方僑生把這個問題研究得十分透澈。
「失去的才是樂園,你明白嗎?」
許仲開默默把余芒的前言後語咀嚼一會兒,然後說:「年輕女子判斷力不夠,選擇錯誤也是有的。」
「但在感情上,任何選擇都令當事人後悔,是不爭的事實。」
仲開不再言語。
余芒說得對,終於他失去思慧,但是思慧又思回頭。
余芒說下去,「女主角在二十三歲生日那一日,自覺經已歷盡滄桑,但仍然高估本身魅力,追隨享樂而去,因活在世上,我們聽令於肉身多過靈魂。」
許仲開臉色蒼白。
思慧臨走那日,穿著玫瑰紫的衣裳,前來把消息告訴他:「我愛你,仲開,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了。」
思慧仰起小小面孔,雪白肌膚,只搽著玫瑰紅胭脂,沒有笑意。
仲開戰慄。
魔鬼,魔鬼把他們的故事告訴余芒。
余芒鬆口氣坐下來,「這不是愛情故事,這是一個有關選擇的故事。」
仲開深深歎口氣。
余芒又說:「當然,比選擇更痛苦的,是完全沒有選擇。」
她十分滿意地倒在沙發裡。
「我不喜歡拍史詩,我的計劃都是小小的,可以達到,有滿足感,一步步,希望也終於把我帶至高處。」
把話說完,余芒打一個呵欠,一看鐘,嚇一大跳,什麼,午夜十二點半?
她過去拾起鐘,搖一搖,沒有搞錯吧,時間怎麼可能過得那麼快?
她去查看仲開的腕表,果然不錯,己是另一日之始,另一個早晨。
「我讓你休息。」
「仲開,」她過去磨他,「明天再來。」
這分嬌縱簡直又是文思慧翻版,同於世保訂了婚,兩人同居在一起,卻又把仲開叫來,一次又一次表示後悔……
仲開,明天再來,仲開、仲開、仲開。
如果他連日陪她,她又該說世保、世保、世保,明天再來。
結果是他們兩人同時捨棄了思慧。
因為余芒也說過,選擇永遠是錯的,所以現在輪到仲開懊悔。
他輕輕把余芒擁在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輕聲說:「我明天再來。」眼淚悄悄落下。
那晚,余芒睡得極好。
醒來長歎一聲,事業發生那樣大的危機,小林小劉小薛她們就快精神崩潰似的,余大導她卻無關痛癢,擁被大眠。
太說不過去了。
小薛一早來報到。
一坐下便問:「導演,結局怎麼樣?我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到。」眼底有黑圈,可見盡了力。
余芒內心有愧,斟出飲品,與小薛有福同享,「讓我們慢慢商量。」
小薛十分感動,聽說有些導演一看本子,例牌只會說三個字:不夠勁。不加一點指示督導。
余芒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余芒肯幫人。
「來,我們說到哪裡?」
兩人用手托著腮,相對無言,並沒有字千行。
小薛忽然說:「我欲橫筆向天笑。」
「再寫不出,我瞧還是哭的好。」
小薛鼓起餘勇,用科學手法分析劇情:「統共有幾個結局,是算得出來的。」
余芒點點頭,「要不選甲君,要不選乙君。」
「這是不夠的,這不過是矛盾的開始,不是結局,五十年代的觀眾或許會感到滿意,今日群眾老練,要求更多。」
余芒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我們已經講到她選了乙——」
「但她不滿足,她又去纏住甲君。」
「嘩,可怕,戰慄。」
「演變到這個地步,」小薛提高聲音,「路越來越窄。」
余芒接上去,「要不三人和平共處。」
「不行不行,太過狼瑣,觀眾抗拒。」
余芒歎息,「那麼,只剩一個可能,甲乙兩君同時唾棄她。」
「殘忍。」
「男人很少願意同時被愛。」
「噫,這對他們來說,的確比較尷尬,可是今日女性亦早已拒絕分享愛情。」
「小薛,故事可否就此結束?」
「當然不!她還沒有令他們後悔。」
「我的天,」余芒說,「你的要求比觀眾更高。」
這樣肯動腦筋,誠屬難得。
小薛非常亢奮,「真好,本來我幾乎腦血管栓塞,到了這裡座談,忽然開竅。」
劇中人像是漸漸活轉來,「其實他們三個人都很寂寞,得不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