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紅酒綠之下,覺得她銷魂,在派出所無情的日光燈下,只見她憔悴的黑眼圈已經糊掉,頭髮枯燥焦黃,叫他們嚇一大跳。
警察似笑非笑:「可看清楚了?」
派出所釋放了他們四個人。走到門口,那女子問:「誰送我回家?」
三個年輕男子像見鬼一般跳上出租車就走。
回到家,天已經濛濛亮。祖父早起,在園子練太極拳,看到孫兒,奇問:「一身汗,到甚麼地方去了?」
「噓,別叫祖母看見。」
「裕進,社會風氣不好,你交友需分外小心。」
「是,知道。」
「去淋個浴,我帶你去逛花市。」
裕進陪祖父去買花,他看到了許多亞熱帶土生花朵:茉莉、姜蘭、梔子、金白,香氣撲鼻,叫他迷惑。
小販與老先生熟稔,攀談起來:「是你孫子?這麼英俊,又聽話。」
「還在讀書?呵,大學已畢業了。」
「好福氣,很快就有曾孫。」
太陽升起,熱浪來了,裕進背脊又開始凝著汗珠,回去,恐怕又得淋浴。
到家,插好花,袁松茂電話追至。
「別再找我,我們已經絕交。」
「昨夜真對不起。」
「正式損友。」
「剎那間甚麼事都會發生,幸虧無人帶槍,以後我再也不敢了。」
「你本來浮躁的性格在這流動的都會更加危險。」
※ ※ ※
「我今天正式上班。」袁松茂說。
裕進意外,「在甚麼地方?」
「家父的廣告公司。」
「呵,子承父業。」
「他叫我好好幹,否則,公司傳給姐姐、姐夫,叫我乞米。」
「嘩,寧可信其有。」
「幾時到我公司來看看。」
「對不起。」裕進說:「我倆已經絕交。」
他掛斷電話。
除了學中文,裕進也沒閒著,他陪祖母逛街購物,時髦的她極愛打扮,買的都是半跟鞋,裕進親手服侍她試鞋,售貨員都忍不住抿著嘴笑。
「五號太小,請給雙五號半,連咖啡色的也一試。」
有一位中年女客走進來,看見這個慇勤的年輕人,十分喜歡,坐在他旁邊,吩咐:「替我拿七號來看一看。」
裕進並不解釋,又喊出來:「露趾銀色七號。」
結果還幫人家做成了生意。
祖母鍾愛地凝視他,「裕進,你立定心思遊戲人間?」
裕進陪她去喝英式下午茶。
裕進想起來才答:「也不一定,也許會教書。」
他替祖母斟茶,「這是英國人唯一留下的記認?」
祖母答:「已變了許多,從前倒底都崇洋,設法到外國留學,學洋人的玩意兒,現在鼓吹另外一套。」
裕進點頭,「換下洋裝穿中裝。」
祖母的意見十分精靈,「是改良唐裝,又加些東洋味,近年竟無故刮起東洋風來。」
裕進不表示意見。
「我們這一輩上了年紀的人對新作風有點不習慣。」
裕進輕輕說:「也不能一輩子做殖民地——」
這時,陳老太碰見了熟人,一位中年太太帶著女兒索性在他們那桌坐下。
「我女兒嘉盈,你們都來過暑假,大家談談。」
那女孩皮膚白晰,有點驕傲,說自劍橋回來。
裕進不發一言,非常客氣,那女孩也不多話。
不,她也不是裕進喜歡那一類型。
半晌,她問:「最近看甚麼書?」
裕進微笑答:「《心靈雞湯》。」
那湯嘉盈睜大雙眼,「你說笑。」
裕進泰然說:「為甚麼不?簡單、易讀,又有共鳴,它們現在還分門別類;有給畢業生的雞湯及新任母親的雞湯,妙不可言。」
湯嘉盈說:「我很欣賞你的幽默感。」
「你呢,」裕進問:「你看甚麼書?」
湯小姐昂一昂頭,裕進滿以為她要背出幾個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南美洲作家大名,如聶路達與馬爾蓋斯之類,結果沒有。
終於她說:「我重看了金庸全集。」她有點喜歡陳裕進。
裕進笑笑,總算有人願意踏出第一步,不過,她仍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 ※ ※
湯太太還有點事,帶著女兒嘉盈告辭。裕進結帳,他與祖母剛要走,忽然見到湯太太氣呼呼趕回來,像是忘了東西。但不是,她有點?腆,同裕進說:「下星期六是嘉盈生日,請你來吃頓便飯。」裕進連忙答:「是是是,有時間一定來。」湯小姐太過分了,大熱天,把略胖的中年母親差來差去,自己為甚麼不開口呢!他與祖母上車。老太太探頭過去問:「湯嘉盈好不好?」裕進不置可否。她沒有熾熱的生命,二十多歲的一生中沒有流過淚淌過汗,整個人是小資產階級社會層一件擺設,父母優厚條件栽培下的所謂淑女。裕進自問沒有資格抬一件這樣名貴的裝飾品回家供奉。陳老太輕輕問:「太瘦?」裕進改說:「今日收穫頗佳,買了七雙鞋。」「可不是,許久沒有試過那麼暢快。」到了週末,裕進假裝忘記約會,甚麼表示都沒有,在家裡重看星球大戰三部曲。他聽見有人來電話催促,祖母同對方說:「他祖父有點事,與他出去了,不知道幾時回來,沒說起。」裝老糊塗。真好真合拍,裕進甚愛祖母作風。沒多久,裕進手提電話響。他去接聽,對方聽到電影配樂,便吟道:「許久許久之前,在非常非常遙遠的星座裡……。」是袁松茂。「又是你!」「可不就是我,怕你在家悶死,特地來打救你,要不要出來玩?」「我實在不想再上派出所。」「聽你這張烏鴉嘴,我在公司裡拍攝一套廣告,要不要來探班?來就買十個八個水果上來。」「不來。」「唏,不來拉倒,要你這種朋友幹甚麼。」「週末也需工作?」「本都會不分日夜假期。」「我考慮一下。」袁松茂說:「等你。」掛了電話,星球大戰熟悉的特技忽然有點悶,他換套衣服,同祖母說:「我出去一會。」陳老太微笑,「無論家庭背景有多好,功課如何優秀,年輕人的荷爾蒙總是叫他們坐立不安。」裕進有一個頭腦最科學的祖母。他駕車到辦館買了水果,照地址找上門去。一按鈴就聽見歡呼聲。接著袁松茂親自來開門,嘴裡一邊說勞駕,雙手一邊接過果籃,身後工作人員立刻捧著去分派。
※ ※ ※
整個工作室鬧哄哄,生氣盎然。
有人播放羅蘭希爾的怨曲,攝影師與模特兒隨著音樂款擺身子,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
在這裡,每個人必須苦幹才有收入,裕進喜歡這樣的環境。
這一天拍攝的是減肥藥廣告,模特兒舉起雙手,露出乾淨潔白的腋窩,在鏡頭前搔首弄姿。
半晌,她累了,說聲:「我也要吃西瓜」,導演立刻喊停,「大家休息二十分鐘」。
接著,有助手上前遞切開的水果及礦泉水給女主角。
那小女生一抬起頭,裕進就呆住了。
常常聽見有人形容眼睛像寒星,裕進一直認為是陳腔濫調,星也就罷了,也許人家雙目的確明亮,但怎麼寒冷呢?
可是,經過今晚,他完全明白了。
那女孩有小小鵝蛋臉,皮膚白晰,一雙天然細長濃眉像畫出來的一般,她的眼神冷冷,可是亮得連在角落的陳裕進都看到她。
袁松茂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可是真漂亮?」
裕進已不能言語。
「做廣告公司可時時遇見美女。」
「請問,她叫甚麼名字?」
「名歌星孟如喬你都不認識?」
原來他們說的並不是同一人。
「不,」裕進連忙說:「不是女主角,是她身邊穿小小白襯衫工人褲的助手。」
「她?不知道,我替你去打聽一下。」
袁松茂一走開,裕進便聽見有人叫那女孩:「印子,過來一下,這件衣服需要熨。」
那女孩立刻高聲答應。
印子,她叫印子。
袁松茂走過來,「她姓劉,叫劉印子,才十七歲,是孟小姐的助手。」
留下印子,多麼別緻的名字。
「甚麼叫助手?」
「跑腿。」
「啊。」
「買汽水香煙、打電話叫車、到銀行提款、往郵局寄信……明白嗎?」
原來如此。
「像孟如喬這樣的名人身邊,僱有保鏢司機、秘書、保母、助手及家務女工等多人服侍,當然,還有我們廣告公司戶口負責人。」袁松茂不忘自嘲。
「為甚麼做這種工作?」
「聽過這種話,職業無分貴賤,用勞力換取薪酬,天經地義。」
「是是是。」
這時,攝影師小丁走過來,「在說印子嗎?有一則香皂廣告想找她拍攝。」
袁松茂問:「用她做主角?」
「面孔夠清新。」
「她肯穿泳衣上場?」
「正在遊說她。」
※ ※ ※
袁松茂忽然轉過頭來問裕進:「你說印子該不該拍出浴?」
裕進答:「當然拍,求出身,有何不可。」
「是,很多少女願意做。」
「我們旨在推銷貨品,手法絕不猥瑣。」
那天晚上,裕進藉故留到半夜,不想離去。
趁劉印子收拾化妝箱,他走近她,咳嗽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