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印子似乎是個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與張永亮導演接觸。
「咦,好久不見 ,小姜,別來無恙乎。」
對方咕咕笑,「你還記得我?當初大家同在傳理系混。」
張導演凝視身穿名牌西裝的舊同學,「你有事找我?」
「實不相瞞,的確有求而來。」
「若是借貸,免問,本行窮得要跳樓。」
「不不,同這個無關。」
張笑答:「那就只得一條賤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張大奇,「莫非給我一份工作?」
※ ※ ※
「正是,」姜自公文包裡取出一個本子,「劇本在這裡,戲拍好了,拿到柏林參展。」
小張一怔,這是怎麼一回事?
「只有一個條件,女主角必須是劉印子。」
「你代表誰?」
「大昌貿易郭氏。」
小張忽然明白了,十分厭惡地站起來,「你幾時做了皮條客?」
「張,你別立刻跳到結論裡去,我有那樣暗示過嗎?將來,老闆同女主角之間發生甚麼事,與你我有甚麼關係?」
張不出聲。
「多久沒開戲了?兩年,家人吃甚麼?也真佩服你們這班藝術家,那樣會忍耐,劇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與美國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機會,兄弟,切勿恩將仇報。」
他們兩個人又重新坐下來。
「這次經濟不景,害慘了三十二至四十二歲一班人,過了這歲數,大可乘機上岸退休,若剛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慘是我們,習慣了繁華,無處可退。」
導演忽然說:「若是美女,連第三次大戰也不怕。」
「那麼,退一步做美女的導演吧,沾點光。」
兩個人都為現實低下了頭。
這件事對印子來說,又不是那麼了不起。看完劇本,她同阿芝說:「拍這種半史詩式電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鎮取景,睡沒好睡,吃沒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鐵路華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為你寫的。」
「是誰那麼好心?」連她都納罕。阿芝掩著嘴笑。
「你知道甚麼講出來好了。」
「又是一個想追求你的老闆。」
印子冷笑一聲,「我自有方法應付。」
「這人比洪先生年輕。」
「就算比他年輕十歲也不算年輕了。」
「二十多歲小伙子實在與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氣息,聞了叫人發悶。」
阿芝輕輕問:「是銅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說得那樣傖俗猥瑣你還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膚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嘔。」
阿芝噤聲。
印子沉默一會兒,「角色的確好,我們去找些十九世紀末的北美華僑歷史故事來參考。」
「遵命。」
她倆到大書店去找有關文學。
印子說:「裕進會知道我該讀甚麼書。」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聲。
「他會把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血淚史從頭到尾說給我聽,不勞我操心。」
※ ※ ※
阿芝很快找到一疊圖書。
「我真想念他。」印子有點沮喪。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個話題。
到櫃檯付帳時有人竊竊私語。
--「可是影星劉印子?」
「不會啦,女明星哪裡會如此樸素地在書店出現,她們不屬於這裡。」
「呵,看錯人了。」
捧著一大堆書回家,印子笑著問阿芝:「甚麼時候讀?」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衛生間時看二十分鐘,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駭笑,懊惱地說:「我從此不敢上洗手間。」
她不知道陳裕進最近一段日子終日埋頭讀書,甚麼都不做,足不出戶。
這也是掩飾已碎之心的一種辦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線下用放大鏡比較兩本衛星拍攝地圖的細節。
他母親進來說:「這麼黑,怎麼看?」
順手把窗簾拉開,裕進卻像吸血殭屍伯爵看到陽光般遮著臉怪叫起來。
「你怎麼了?」
陳太太以為他鬧小性子。但是,裕進的病比表面看上去嚴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滿酒瓶,一半滿,一半空。
陳太太在清潔房間之際也看得見,她吩咐家務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這年頭,若沒有這種幽默感,哪裡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體貼,子女怎麼肯住在家裡。
那一天,合該有事,裕進好端端想去划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風和日麗,又是公園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進把小艇划到湖泊深處,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開頭還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變了,微雨,就沒有其它的遊客。
裕進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銅、不是石、不是土、不是無涯的海,血肉之軀有一日腐敗,沒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時間飛逝之足,除非這項奇跡生效,我黑色墨水裡的愛耀出光芒……」
他的頭有點重,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忽然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水裡。
裕進不覺痛苦,他內心十分平靜。
失去知覺之前才驀然醒覺,原來失戀這樣痛苦,死了似乎還好過一點。
這個覺悟叫他苦笑。
過了一陣子,他隱約聽見尖叫聲與潑水聲。接著,有金髮藍眼的天使前來,與他接吻。
一切漸漸歸於黑暗。那段時間,無知無覺,十分安樂。
※ ※ ※
他幾乎不想醒來,可是,忽然想起媽媽,內心羞愧,世上有一個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親。他的聽覺先恢復,努力想睜開雙眼,郁動雙臂,卻不能夠。
裕進聽見母親堅毅的聲音:「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祖父母,我怕老人會受不住。」
真的,還有兩老,裕進焦急,對不起他們。跟著,是裕逵的飲泣聲。他又沉沉睡去。
然後,他略有意識,揣測自己是在醫院裡,一時還不能動彈,但是生存。當中過了一天還是兩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親最常來,她好像睡在醫院裡,然後是裕逵與夫婿應樂,還有,父親的歎息聲。
卻聽不到印子的腳步聲。她沒有來,沒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開?
終於有一日,經過一番努力,裕進發覺他可以睜開眼皮,他試圖發出聲音:「媽媽」。十分嘶啞,但是的確可以開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親的腮探過來。
鬢腳有白髮,眼角添了皺紋,裕進發呆,甚麼,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載,親人都老了。
母親十分鎮定,微笑地說:「裕進,你醒了,你可認得我?」雙眼出賣了她,她淚盈於睫。
「媽,你在說甚麼?發生甚麼事,我可是差點淹死?」
醫生匆匆走過來。
「啊,醒了。」
裕逵整個人伏在弟弟身邊,失聲痛哭。
「喂,喂,壓得我好痛。」
一陣擾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親也來了。
他們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進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麼對得起他們。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進又覺詫異,是嗎,才失去二十四小時?好像起碼有整個月。
「兩個少女發現了你,把你撈起,一直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護車來臨,因此你腦部沒有缺氧受損。」
啊,是那兩個天使。
「裕進,警方想知道發生甚麼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號啕痛哭。
一次,童年時,裕進被老師罰站,裕逵過來看到弟弟受罰,也這樣傷心痛哭。
裕進輕輕答應姐姐:「以後,我都不會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會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裕進笑了。
出院之後,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統統自動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親進出辦極其瑣碎的事。
※ ※ ※
裕進前後判若二人,一改頹廢,並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復正常,但心底深處,裕進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斃。現在,他看到動人的景象,只會略為躊躇,已沒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彷彿是極之遙遠的事,那美麗的女子,已遠離了他生命的軌跡。
一日,他同姐姐說:「著名的牛郎星距離地球約有十六光年,織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鐘飛行十公里的火箭來說,這十個光年的距離,也得飛行三十萬年,由此可知,牛郎織女每年不可能借鵲橋相會。」
裕進笑問:「你想說甚麼呢?」
「我想說,一切屬於人類一廂情願,是個美麗誤會。」
裕逵點頭,「我明白。」
裕進也終於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戲,很近舊金山,卻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陣,現場錄音,全都適應下來。有一個美籍男配角來搭訕,在他面前,印子假裝不會英語。
男主角由中國來,是武術高手,對印子很友善,閒時教她幾招少林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