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怔,「他叫什麼?」
我緩緩的說:「我叫他堅。
「你認得堅?」他驚異的問。
「你也認得?」我比他更吃驚。
「是的。」他答,「他常來飛機場練滑翔機,我認得他。」
我靜下來,「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師,又年輕。」他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陸家明吃驚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並沒有。」我否認。
他把車子開得很慢。這種車子在香港開,簡直浪費了。
我轉話題:「你不大動這部車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們,一部E型十二引擎已經很夠了。」
「你欣賞嗎?」他轉頭問我。
「車子?房子?不。我過了那種年齡了。人是重要的。」我說,「我看人。
「我夠好嗎?」他忽然問。
「很好,為什麼選我?」我淡然問,「因為你與我哥哥熟?」
「不。因為你可愛。女孩子像你很難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們一旅行車、一旅行車的跑過來呢。」
他微笑,「全憑選擇,是不是?」
「你會失望,我是一個隨便的女人。」我說。
「我不相信。」他說。
他把車子停了下來,在山上。看下去,燈光閃得像寶石一樣,比以前更好看了。堅帶過我上來。兩次,第一次我們在戀愛——好吧,至少我在戀愛。第二次,我哭了,他說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十八歲,他三十五歲。我哭了。像個孩子。我沒有後悔,我是一個不怕丟臉的人,失敗了這麼些次數,我居然還有勇氣維持下去,奇跡。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現在怎麼了?
現在我與另外一個男孩子在山上,燈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還是記得這一首詞:「只是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我們喝的那瓶拔蘭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漸漸有點糊塗,不過心裡還是明白的,他看著我,他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明白,我轉身,看著他,他把手擱在我的臉上,吻了我的鼻子。我看著他,沒有分別,所有的男人都一樣,不管他們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說:「你真可愛。」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說,「你遲早會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擱在我的裸背上,奇怪的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他的手,因為極之大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樣,沒有什麼興奮,只是無限的瞭解。
我真有點感動。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們可以真的做朋友。
「燈光很美。」我說。
「是的。」他說,「很美。」
我笑問:「使你想起什麼?」
「我想起了一首詞,說一個人找另外一個人,找了半世,忽然回頭,那個人卻站在燈火闌珊處。」他說。
「我也聽過這首詞,但是我們兩個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記得百分之一百的字句了。」
「今夜我看見了你。」他很認真的說。
我真的笑了出來,他誤會了,他把我當什麼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說。
「我?你不要對我認真。」我說,「我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
我拿了一支煙出來,點著了,吸了一口,毫無表情的看著他。男朋友,我只要男朋友,他們都是束縛,而且是說走就走的束縛,我回來不是找男朋友,我是來找工作。越是愛一個人,越是翻臉得快,為什麼不可以做好朋友呢?為什麼不?
他柔和的問:「你想把我嚇走?我明白你,凡是人盡可夫的女人,都掛一個淑女的招牌,你是一個好女孩子,只是你鋒芒太露,刺了女人的眼不要緊,刺了男人的腿就過分了,不要放棄我,否則你再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只認得你幾個鐘頭。」
「不夠嗎?」
「夠了。當我寂寞的時候,我就請男孩子到我的公寓去,有些答應得快,有些答應得慢。」
「很自然。」他很平靜的說。
「至少你瞭解。」我笑了。
「你哥哥常常說起你,我認得你已經很久了。」他說。
「我是家裡的癌症,無可救藥的。」
他吻我的臉,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好像我們是多年的戀人,我很客氣,隨他放肆,因為他吻得這麼溫柔,根本不像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只像一個憐愛的大人吻一個嬰兒。我沒有做嬰兒很久了,非常感動於這種感情。
但是他沒有進一步做什麼。
他問:「我明天來看你。」
「歡迎。」我低聲說。
「現在送你回去。」他說。
他開車送我回去。到了門口他注視我,我看看他。我有些呆呆的,好像不相信真會有人決定要我。堅說:「辛蒂,我累了,照顧你是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工作,我要找幫手來輪班才行。」現在我長大了,但是我還是二十四小時都寂寞。
我說:「再見。
我回了家。
他把車子開走了。
哥哥問;「你們哪兒去了?
媽媽問:「這個男孩子可靠嗎?
爸爸說:「看樣子倒才貌雙全。
「平常倒是極老實的,今天把辛蒂弄得這麼晚才回來。
媽媽說:「好了好了,你看辛蒂這樣子,她不去揭人蠻好了,我們還怕她被人哄呢」我回頭說,「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哄自己,就夠糟了。
然後我回到房間裡,睡得很好。沒有安眠藥,什麼都沒有,我睡得很好。
一個人總得知道自己是被愛的,不然活著有什麼意思。我這一輩子又沒愁過衣食住行,什麼都不缺,我只想有人記得我,有人愛我,有人喜歡我,如今有一個男孩子說他要我,不管我對他有沒有興趣,那已經夠了。
我睡得很好。
一清早媽媽來敲門,她說:「有人送玫瑰給你。
「玫瑰?」我問。
「是的。玫瑰。」媽媽手裡捧著玫瑰。
我看不清楚有多少朵,都是紫玫瑰色的,一大蓬,二三十朵吧,好看得很。然後玫瑰當中夾著一朵白色的丁香。我看了很久。
我接過了花,插在一隻大瓶子裡。
哥哥進來看。「老天,」他說,「陸家明敢情是瘋了,這年頭玫瑰花是什麼價錢!」
對於哥哥來說,數目字才是重要的,沒有數目字,他活不了,我希望我像他,那麼我會活得很快活,甚至比他快活。我沒有說什麼,我只是看著我的玫瑰。
「打電話去謝他吧。」媽媽說。
我搖搖頭。
哥哥說:「他今天一定會來的。
他來了。一身白。
我側著臉,我笑了。我沒有謝他。謝什麼?
我們對坐著,拿出了一付棋子,我們下棋。這是一個週末,每個人都看我們下棋。我與他兩個人都心不在焉。他是一個沉默的人,不愛說話。他右手仍然戴著那隻銀手鐲,兩支手托住下巴。我看著他的臉,真是驚人好看的一張臉。我的手有點出汗。
哥哥在一旁說:「跟辛帶下棋,真是受罪。」
我看他一眼,他剛剛抬起眼,我們不說話。
像他這樣的男孩子,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卻偏偏找上了我們家裡來。
昨夜,我想起了昨夜,我們在車子裡,我們吻過,擁抱。而今天,今天我們卻對著下棋,不能置信。好像昨夜是昨夜,今日是今日,毫不相干,這是人生。
他連贏了三局。
父親在放彈詞唱片。
蔣月泉的杜十娘。很平淡的聲音,一句句訴說著。
「……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托薄情郎,說郎君呀,我只恨當初無主見,原來你是假心腸一片待紅妝,青樓女子遭欺辱,誤她一片浪花人渺茫,悔煞李生薄情郎。」
時光彷彿倒退了好幾十年,我與他好像是在相親。見了面,但不能說話。我喜歡家因為家是含蓄的,這是我回家的原因。什麼大事小事,大家都心裡明白,但是都不說出來,只是心裡明白,有很多話是不能說的。
我只希望我仍然年輕。那個時候,愛上了堅,他說十一點鐘來,我就開始等,一直等,每隔十分鐘到窗口外去看一看,這樣子的等法,可笑。
陸家明說:「你根本沒有用心下棋。」
我笑,「我是故意要讓你贏,你看不出來?」
他說;「你這種客氣,我真吃不消。」
我只好笑了。
隔了一會兒,我問:「你為什麼還沒有結婚?」
「結婚?」他呆一呆。「哦,沒有對象。」
「應該很容易,這麼多的女孩子可供選擇,而且每個人都有名氣,都不平凡,香港就是這麼一個地方,撈女才女都多得熱暈。」我說。
「你是哪一種?」他笑問。取笑的成份很高。
我誠實的說:「我情願做撈女,而且做到底,把胸脯打得起碼三八寸,頭髮染金色染紅色,襯衫不扣鈕子——這裡的撈女不徹底。你別眷撈曖,不簡單,是一門大學問。」
「可以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