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珊看著他。
真是,要找一個人,怎會找不到,不想見一個人,面對面,他說不記得你。
之珊披上大衣,戴上手套。
伍尚勤看著之珊的手,「對了,楊於行聽電話的先生,問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話。」
「甚麼話?」
「他問:『那雙手套,是你的吧』?」
之珊知道那是周元忠,「你怎麼回答?」
「說也奇怪,我居然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雙手套,我說是,是我的手套。」
「他又說甚麼?」
「他把你家地址電話詳盡地告訴我,他是誰?」
「楊子行的私家偵探。」
「啊,怪不得。」
他伸過去,握住戴著他手套的手。
「我們到甚麼地方去?」
他答:「按部就班,順其自然該如何發展都可以。」
之珊感慨萬千。
只要不太累就可以。
母親的電話追著來,「請伍醫生到家來喝茶好不好。」
「改天,媽媽,改天。」
伍尚勤在一旁聽見:「我有空。」
之珊狠狠地看著他說:「改天!」
談女士說:「我聽見他說有時間。」
伍尚勤索性對伯母說:「我們三十分鐘後到。」
之珊頓足。
尚勤同以前的男朋友不一樣,慇勤之餘,仍有主張。
「反正遲早一定要見伯母,早點完成儀式,以後輕鬆。」
之珊說:「你一定是暑假一開始就做妥作業的那個學生。」
「猜中。」
他到一間法國甜品店去買巧克力蛋糕,對面有一家花店,他順道選一束淡綠色溫室鬱金香。
一抬頭,不見了楊之珊。
他不急不忙走出商場去找她,原來又下雪了。
之珊站車旁,像一個小孩般仰觀天象。
她戴上了手套。
途人見她那樣專注可愛地賞雪,問:「第一次?」之珊回頭嫣然笑。
尚勤永遠不會忘記她這一刻烏髮上沾著雪花的倩影。
第十章
談女士換了棉袍子在家等他們。
「伍醫生喝香片還是鐵觀音。」
「叫我尚勤得了。」
「請坐,尚勤,你與父母同住?」
伍尚勤笑著張望,「為甚麼不見伯母?之珊,這位是——」
談女士一怔,「我就是伯母。」
伍尚勤發呆,「伯母怎會這樣年輕?」
之珊忍笑忍得要轉進廚房去藉口切蛋糕,她自後門出去,站在後園,捧腹大笑,真不愧是心理專家,專攻人心。
日行一善,叫人開心,有何不可。
中年太太喜歡減壽,就狠狠替她減去二十年好了。
笑完了,才回到客廳去坐好。
只見母親已與伍醫生成為知己,絮絮不停訴說心事。
她說:「尚勤,實不相瞞,最近我為一件事擔心:你看,我衣食不缺,身體也健康,客觀條件不錯,但總鬱鬱不樂,何故?」
之珊又咧開嘴。
她心中說:更年期更年期。
但是她想聽伍尚勤怎麼講。
只見伍醫生緩緩放下茶杯,鄭重地想一想,「呵,」他語氣嚴肅,「這是天性敏感的人通病。」
之珊收斂笑容,她對伍尚勤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話如此機靈討好,已是一種藝術,他這樣做,是愛屋及烏嗎?
談女士一聽,覺得年輕的醫生說到她心坎裡去,不禁鼻酸,「是嗎,這是我毛病,可有得醫呢?」
「多休息,放開懷,下次,我帶幾種天然草藥來。」
這時,之珊站起來閒閒說:「如果要看電影,時間差不多了。」
伍尚勤問:「伯母可要一起去?」
談女士答:「我想休息,天氣差,你們開車小心。」
她回樓上去了。
之珊看著她背影歎口氣。
尚勤問:「你想看戲?」
「來,我們在家砌拼圖。」
之珊一早發覺書房裡有幾盒立體拼圖。
她說:「一盒是雪姑七友中小矮人的茅屋,另一盒是梵蒂崗聖彼得大教堂。」
伍尚勤不加思索:「大教堂。」
「好,夠勇氣接受挑戰。」
尚勤笑,「不,我是想,這座模型起碼做三個月,可以天天來。」
之珊問:「你想陪我?」
他坦白:「是。」
「尚勤,可否陪我到水牛城去一趟。」
「你想乘火車還是開車,即日來回還是住宿一宵?』
之珊想一想,「早去早回,輪流駕駛。」
「那麼,我們早上七點出發,公路會比較暢通,我有一架吉普車,適合長途駕駛。」
「你買些飲品水果。」
「我懂得。」
「明天早上來接我。」
他並沒有問之珊去水牛城做甚麼。
方便講的話,她一定會告訴他,不說,即是不想透露心事,問也無益。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之珊已經起來梳洗。
她帶了相機及攝錄映機,穿得特別暖。
談女士進房來,「這麼早。」
「是,」之珊微笑,「尚勤與我去看大瀑布,你可要一起來?」
叫她也去,她才不會疑心。
「我可沒這種勁,你記得開了手提電話,免我掛心。」
之珊穿上羽絨大衣。
「之珊,穿我的皮襲。」
「會遭人淋紅漆。」
「我的貂鼠鑲在裡邊,沒人看得見。」
她取出一件其貌不揚的燈芯絨外套。
之珊一看時間,探頭出窗,「他來了。」
「叫尚勤進來吃個早餐,好有力氣駕車。」
說得也對。
她奔下樓去,打開門,叫道:「尚勤,有燒餅油條,還有家制手磨豆漿。」
伍尚勤一聽,立刻跳下車來。
談女士喜見這年輕醫生一點架子也無,熱情招待。
尚勤手揮目送,十分鐘內完成吃的任務,又將粢飯打包帶走,連聲道謝,並輕輕提醒之珊帶護照。
他領著之珊出門,把四驅車呼一聲駛走。
談女士覺得完全放心。
車子轉上公路,交通開始彙集,不過還算暢順。
之珊說:「沒想到你對公路這樣熟悉。」
「我昨夜讀熟了地圖,還有,車子設衛星導航系統。」
之珊喜歡這類男人,今日世界,誰敢帶著一個詩人上路。
車子經美國邊界海關進入水牛城。
「一直駛,可以去到甚麼地方?」
伍尚勤答:「波士頓、馬利蘭、阿特蘭大、邁亞米海灘、古巴…
之珊笑說:「我們找到砵本街就很好。」
尚勤把街名輸入導航系統。
「野餐籃子裡有甚麼?」
「熟可可。」
他斟出一杯交給之珊,杯子裡加放幾顆小小棉花糖。
喝下去,勇氣來了。
「向前進。」
尚勤一言不發,把車駛往目的地。
之珊也開始沉默。
四驅車駛過近郊,住宅區一條條內街,下過雪,路滑,尚勤十分小心。
導航系統一把女聲溫柔地報告:「向左轉,便是砵本街,留意你的號碼,你到了。」
十八號,十六號……十二號。
車子緩緩停下。
之珊把照片取出來印證,對,就是這一間屋子。
尚勤停定車子。
之珊下車,氣溫低,她拉緊外套領子,穿上手套。
「請你在車裡等我。」
尚勤點點頭,忠告說:「不要走進屋內,找一個公眾場所說話。」
之珊輕聲說明白。
她看看時間,已是上午十一點。
之珊先活動一下手腳,然後鼓起勇氣到十二號門前按鈐。
先傳來小狗吠聲,然後是腳步聲。
一個華裔少婦來開門,「我們不買任何獎券。」
之珊連忙說:「我找劉雅雯。」
「我正是她,你是誰呢?」她確是照片中人。
她穿著浴袍,面對面,距離不過兩三尺。
看清楚了,她不是王晶晶。
腹部隆然的她就快生養,頭髮皮膚指甲都修理得很乾淨,看來是好人家女兒。
她再問:「你是誰?」
「啊,」之珊找藉口,「我是房屋經紀,想打聽一下,你們可有意願出售這間住宅。」
「不,不賣了,孩子就快出生,不想搬家,可是,我也好奇,請問屋子現在值多少?」
「大約三十二萬。」
「呵,好消息,我兩年前廿八萬入市。」
之珊點點頭,想轉頭離去。
她有點失望,卻放下心頭一塊石頭。
不是晶晶,周元忠與他的朋友搞錯了,找不到只有更好。
正在這個時候,屋裡忽然傳來一把聲音:「是誰在門口,別同陌生人說那麼多。」
之珊愣住。
她認得這把響亮清脆的聲音,那兩句稀疏平常的話在她耳畔響起,像平地起的響雷。
之珊耳邊嗡嗡響。
劉雅雯立刻關門。
之珊伸手出去格住大門,不讓它關上。
她揚聲:「晶晶,那是你?」
劉雅雯進退兩難,用力推上門。
之珊叫:「晶晶,快出來,我是楊之珊。」
她與劉雅雯角力。
這時,伍尚勤在車上看到情況不對,下車過馬路來幫忙。
忽然,那把聲音又說:「雅雯,讓開。」
劉雅雯狠狠問之珊:「你到底是甚麼人?」
有人自身後走出來,微笑說:「以後小心門戶,看清楚才開門,知人口面不知心啊。」
之珊很鎮靜,輕輕說:「晶晶,你好。」
身後一個妙齡女子,染粟色短鬢,穿T恤短褲,輕鬆活潑,她說:「之珊,你終於找上門來。」
兩個年輕女子對峙,一動不動,凝視對方。
之珊感慨萬千,一切都是為著王晶晶,她的下半生得以改寫。
她開口:「找個地方我倆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