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嶺沒有哭,只是抉著弟弟的肩膀發抖。
這個家耽不下去了。
酒醒後,程乃生因羞愧,離家數日。
家裡反而清靜,下午,程嶺取出針線盒子,替弟妹縫補衣裳,天色忽然暗下來,程嶺抬頭一看,只見烏雲資布,要下雷雨了,連忙去收衣服,自天井捧著大堆半潮濕的衣物回來,看到客廳裡已經多了兩個人。
一個是程乃生,另一個是印大先生。
程嶺嚇一跳,捧著衣物,緊靠牆壁,動也不敢動。
半晌,程乃生才說:「嶺兒,印先生有話同你說,我先出去一下,半小時返來。"
可是最壞的事要發生了?
半空打了一個雷,轟隆隆。
程乃生出去了,窒內靜悄悄。
印大先生笑了一笑,程嶺看得出這個笑沒有惡意,內心略為鎮定。
「程小姐,」他開口了,「今日我來,是有事與你商量。」
「我?」她有什麼資格與人議事?
雨下來了,整個客廳昏暗,只聽到沙沙雨聲。
「印先生,我去跟你倒杯茶。」
「不用了,程小姐,請坐。」
程嶺只得坐下來。
「程小姐,長話短說,我們家三兄弟,我與老二,你已經見過。」
程嶺心卜卜跳,只能點頭。
「老三叫印善佳,住在加拿大溫哥華,你聽過那個地方嗎?」
「聽說過。"
「這是他的照片,你看看。」印大先生遞上一張小照。
程嶺按過,拎在手中,並沒有端詳。
「實不相瞞,」印大先生笑,「我打算替我弟弟做媒。」
程嶺愕然,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印大先生相當坦誠:「那日我們見到你,十分喜歡,同你養父談過,他說要聽你的意見,他不能勉強你,所以我老著面皮上門來代弟求婚,程小姐,你∼定覺得唐突可笑吧。"
程嶺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放下團得稀皺的衣物,停一停神,「不,不可笑。」
「我的意思是,程小姐要是不嫌棄,我們就是親戚了。」
程嶺動了動唇,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卻又合攏嘴巴。
印大先生似知道她要說些什麼,這個棕黑皮膚的大個子其實十分聰敏,即時道:「你並非親生,目前家境又差,輟學在家,已經耽擱了兩三年,再這樣熬下去,一點前途也無,外人只當你是個幫傭小大姐,弟妹大了,你也派不到用場,不如把握機會早作打算。」
程嶺一聽,句句是實,不禁怔怔落下淚來。
「你養父也認為這個家耽誤了你,一樣吃苦,不如嫁出去,那好歹是自己的家,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程嶺握緊雙手,垂頭不語。
"你放心,我們印家還算殷實,不會叫你吃虧,你若答允,我印大親自送你到溫哥華。"
程嶺悄悄拭淚。
印大先生歎口氣,「嶺兒,你原來姓什麼?」
「姓劉,叫劉嘉銘."
印大頷首,「你見過生父沒有?」
程嶺搖頭,「我連他姓名都不曉得,」
「你自然也不知他人在什麼地方了?」
「不,我不知道。」
「母親呢?」
「母親叫方詠音。」
「方詠音,這個名字好熟。」
「聽說……她的職業是唱歌。」
印大先生困惑了,「星馬有位歌星正叫方詠音,她不會是你生母吧。」
「我猜不對,我聽說她人在美國。」
「嗯,這個慢慢查證好了。」
雨越下越大,程嶺去開亮燈,順手倒了茶。
印大先生又笑,「我與老二都認為你是理想弟媳:人長得好看,性格溫柔,又煮得一手好菜,打理家務整整有條,這是我們那不成才的老三的福氣。」
程嶺聽得印大盛讚,不禁漲紅面孔。
「老三在溫哥華唐人街打理一間小食鋪,你去了可以大肆拳腳,我替你們主持婚禮,保證正式結婚,正式入籍居留。」
程嶺看著窗外,那時電光霍霍,一個霹靂接著另一個霹靂,程嶺知道她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這是唯一出路,無論是刀山油鍋,她都得闖一闖。
這個家已經容不下她,出去,也沒有什麼可做,她打聽過,做紡織女工,坐在密封的廠房內不住操作十多小時,待放工時,襯衫上會積有一層雪白的鹽花,那是汗水蒸發後沉澱下來的鹽,工頭極嚴,上洗手間都得問過他……
再磋蹌下去,也不見得會有什麼好的結局。
程嶺並不相信外國會有金山銀山,印家看中她,不外因為她年輕力壯,刻苦耐勞,過了這幾年,年老色衰,必定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印大先生像是個可商量的人,不如與他說個明白。
「印先生,我的弟妹——」
印大笑,「嶺兒,你這樣赤膽忠心,我十分欣賞,我會得照顧你養父的生意。」
「弟弟妹妹總要有書讀。"
「讀書全靠自己,讀得上一定有他們讀。」
不知怎地,程嶺相當信任印大先生。
到這個時候,她才看了看那張小照。
照片中是一個年輕人,黑黑實實,與印大先生有三分相似。
"你若答應,我立刻替你辦人境手續,聘金聘禮我現在就帶在身上。」
程嶺感覺像是做夢,她聽到自己問:「可是誰來照顧弟弟妹妹?」
印大先生溫和地問:「誰又照顧過你?」
程嶺張大了嘴。
她從來不曉得可以這樣想,她天經地義覺得照顧弟妹是她的責任。
印大先生說;「聽說你著實照顧過程師母,她去世前一切由你打理,極骯髒你都不嫌。嶺兒,好心有好報,上天不會虧待你,嫁到溫哥華,生意雖小,你好歹是個老闆娘身份。」
程嶺笑了,印大先生句句為兄弟說項,堪稱是最佳說客。
他打開公事包,取出一張支票,一包首飾。
「這裡一萬元聘金,在銅鑼灣填海區可以置一層兩房兩廳公寓,你可留著旁身,亦可贈予弟妹,免他們流離失所。」
程嶺十分心動,呵自己的家,不會欠租,不會叫房東來趕,多好。
印大先生打開首飾,一邊數道:「金子首飾四件,手錶一隻,鑽戒紅寶戒子各一枚。」
說罷不再出聲,靜待答覆。
雨越下越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弟妹快要放學,並無帶傘,勢必成為落湯雞,她一定要去接放學。
沒有時間了,此事得速戰速決。
她若推卻,印大先生恐怕立刻要趕第二家。
這個人叫印善佳。
她站起來,握緊拳頭,清晰他說:「印先生,我答應你。」
印大長長吁出一口氣,他幸不辱命,他成功了。
「你養父不擅理財,由我替你作主,這一萬元我替你在百德新銜那頭置業,你人在溫哥華,該處可免費給你弟妹入住,這回子你放心了吧。」
程嶺拚命點頭。
印大先生看在眼裡,忽然說:「程嶺,你是還債兒。」
這時,程乃生開門進來,西裝革履盡濕,印大趨向前去,「老程,我們是親家了。"
程乃生黯然,呆半晌,才與印大先生握手。
他有預感程嶺會答應這頭婚事,這個機伶的女孩子不難看出在這裡耽下去一點好處都沒有。
可是他一聽到她應允嫁到那遙遠的地方去,又忍不住難過,這個弱女的前途至今已完全交付命運了。
程乃生沒能保護一個幼女,夫復何言。
他低下頭,無意掩飾他的羞愧。
程嶺輕輕收起桌子上的首飾,把支票交給印大先生。
她心如止水,只是想,那人叫印善佳。
她送印大先生到門口。
印大轉過頭來說:「你養父不是壞人。」
「我知道。"
「他只是不適應這個新世界。」
程嶺歎口氣,或許,他永遠不會習慣。
「他們程家在上海上下三代都靠收租,」印大解釋,「你問他們怎麼養金魚那程氏的學問可淵博了,他們不懂生意經。」
程嶺微笑,這是真的,她記得養父的金魚缸統半埋在花園裡,取其陰涼,還有,下雨時,魚缸用芭蕉葉子遮起來,免金魚生皮膚病……
可是在香港需要另一套學問,另一種工夫才能生存。
印大先生說:「我明天再來。」
回到屋內,程嶺兒養父仍在喝啤酒,她取過傘,換過塑膠雨鞋,同他說:「我去接弟弟妹妹。」
這兩兄妹果然忘記帶傘,正站在學校簷篷下望著豪雨慨歎。
程霄說:「衝出去算了。」
程雯說:「也許三分鐘後雨會停。」
正爭持,忽然見到姐姐,嘩一聲歡呼起來,奔過去擁抱她,三個人都濺了一身雨。
電車裡濕漉漉,一股人們的體臭及塑膠雨衣味,頭一排有空位,他們三個擠一塊坐,程嶺握住弟妹的手,忽然笑,並且說:「姐姐要出嫁了。」
程雯怔怔地問:「什麼?"
等到姐姐解釋完畢,她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程雯痛哭起來。
她一直哭,無論如何勸不停,錯過了站頭下車,往回走,在路上仍是嗚嗚嗚地哭,一直用手擦眼睛,程嶺拉開她的手,她轉身緊緊抱住姐姐的腰,臉伏在她胸前,號淘大哭.程嶺也落下淚來。
最叫她捨不得的是這雙弟妹,他們待她如親姐,從來沒有看低她踩她,他們真正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