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歎口氣,別轉了面孔。
程嶺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廚房。"
程嶺總算暫時放下 一顆心,她知道養母完全不識家務。
搬家時才發覺一家五口有那麼多雜物。
程太太的舊皮鞋手袋,程先生看過的外國雜誌,弟弟的鐵皮上發條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腳洋娃娃……統統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傢俱退還給房東,搬到新家一看,只得兩間房間,三個孩子得擠在一
起睡,那條街 ,叫清風街,他們住樓下一個單位,窗外有小販經過叫賣。
搬家那日落雨,不見程先生綜跡。
程霄問:「爸爸呢? 」
程太太苦澀答:「爸爸到台北避鋒頭去了。」
「他幾時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與程雯頓時靜了下來,爸爸竟沒有向他們道別。
阿笑鐵青著臉問要買菜錢,程太太脫口說:「你先墊著。"
阿笑衝口而出:「打工還要墊錢給主人家買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個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頭,微張著嘴,手足無措,好出身的她從沒愁過錢,
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立刻被擊沉,無助一如幼兒。
這時,程嶺站出來,擋在養母面前,「你發什麼急,我家會欠你幾十
塊錢?去幹活!怎麼可以對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嶺喝退。
程太太過半刻才說:「我有點首飾,已托朋友去變賣……」
那朋友傍晚來了,程太太鬆口氣,接過鈔票,臉上略有猶疑。
朋友人極好,尷尬地解釋:「急賣,只得這麼多。」
程嶺記得養母有一隻藍寶石戒指,那藍色同太陽底下灩灩的海水一樣
美,程太太時常戴起它舉起手欣賞,然後就愉快地哼起歌來。
此刻想必已經把它賣掉。
程嶺低下頭。
程太太把薪水數給阿笑。
程嶺下了決心說:「媽媽,把紐約的地址給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費來。」
程太太說:「嶺兒,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嶺卻答:「我走不開,我要照顧弟妹。」
那天晚上,她寫了一封信給生母方詠音。
校長再傳程嶺時有點生氣,「你們搬了家為什麼不通知學校?」手上
拿著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嶺鞠一個躬,「妹妹的學費即將繳付,我退學了。」
「程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長來商議一下?學校設有獎
學金,你成績上乘,不難申請。」
程嶺不語。
校長無奈,「可是家境有困難?」
程嶺點頭。
「學校並非唯利是圖,請家長來一次,我們商量個辦法。」
程嶺抬起頭來,「不,校長,我已經想清楚,我決定輟學。」
「我不明白。」
"我要幫著打理家務。」
「多麼可惜。」
程嶺微笑,「的確是,校長。」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學。」
程嶺只讀到初中二,再過一個月,阿笑辭工不做,她就擔起了家務。
清風街過去一點點就是春秧街,那是一個菜市場,貨物齊全,十分方
便,程嶺每日把弟妹送上學之後就去買萊,回來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飯……鄰家十分艷羨,曾對程太大說:「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體總不安,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宿醉未醒,聽了鄰居太太這
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隨後與程嶺開家庭會議。
「你回學校去,家務由我來。」
程嶺笑了,「爐子怎麼加火油你都不知道,還有,燈帶燒短了要常換,
由我來做最好不過。」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兒做傭人。」
「傭人也是人,不過窮一點。」
「你的功課——」
「不要緊啦,將來再算,八十歲也可以重返校園."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嶺扶她進房休息。
那天下午,開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嶺收到的,是她
寄給生母的信,信封上蓋著當地郵局印章,「無此人」。
退回來了。
方詠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後,她即使想與程嶺通信,也無法找
得到她,因為程家也搬了。
母女從此失散。
程嶺呆了∼會兒,手頭上工夫實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門選購菜式
去。
當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學來找她。
程雯取過小凳子坐姐姐身邊。
程嶺勸說:「把校服換下,明日還可穿,體育跑鞋要洗了沒有?"
程雯說:「同學都想念你。」
程嶺問:「弟弟的喉嚨如何?」
「不痛了,你別擔心他,他什麼事都沒有,從前是詐病躲懶,現在知道
勢頭不對,他才不敢生病。」
「來,幫我絞被單。」
姐妹倆一人一頭扯住被單,分頭用力絞。
程嶺說:「抓牢!莫滑到地上,弄髒又得重洗。」
程雯問:「姐姐,有沒有洗衣裳機器?」
「美國好像有。」
「那時你真應去美國,」
「我走了誰煮飯給你吃。」
「姐姐我將來必定要報答你。」
程嶺笑。
「這一盒子是什麼?」
"肥皂粉,新發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讀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麼奇怪的牌子。」
"去換衣服,我幫你洗頭。」
「媽媽呢?」
「不舒服,躺著呢,」
程雯說:「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門,銷聲匿跡,全避著程家,當他們發
豬瘟。
那些往日眉開眼笑的朱太太。張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蹤。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個月。
這六個月對程嶺來說,好比六年那麼長。
三個孩子都長得又高又壯,衣服鞋襪統統不夠穿,繃在身上,不
甚雅觀,又不敢問媽媽要錢,明知媽媽荷包乾癟。
一日程霄把鞋子給母親看,囁嚅說:「實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們明天出去買。」
程嶺不語。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後一條金項鏈都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電車到上環的利源東街買成衣。
弟妹們不懂事,居然還十分雀躍,程太太臉色黯澹,自惠羅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嶺安慰養母,「爸爸一回來,我們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嶺的手,「這些日子沒有你,不知怎麼辦好。」
程嶺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雞飯店吃便宜羅宋大菜,弟妹有許多時間沒上過館子,
高興得不得了。
要過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訊全無。
付不出電費,電燈公司派人來剪了線,程雯不能做功課,哭了出來。
過兩日,程太太把兩件凱斯咪大衣賣掉,這才又接上了電源。
程嶺自那時開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艱難。
一個晚上,她同程太太說:「我媽媽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詠音不是舞女。」
程嶺歎息。
程太太說:「嶺兒,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紅。」
「不相干,對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慘笑,「嶺兒,山窮水盡了,又欠下房租,就要來趕我們走
了。」
程嶺呆木地看著養母。
程太太苦惱地哭泣。
她雪白的臉龐已經又黃又枯,雙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經撐
不下去了。
程嶺握住她的手,「不怕,媽媽,我有力氣,我不怕。」。
一整夜,程嶺都聽見程太太在低聲飲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門,程嶺驚醒,看到程太太渾身顫抖,縮
在一角。
" 來趕我們走了,他們來趕人了。」
程嶺覺得養母快要被逼瘋,「不怕,我去開門。」
一眼瞥見弟妹摟作一團瑟縮不已。
程嶺冷靜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身形,程嶺只覺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來:「爸爸!」
程太太癱瘓在地,號淘大哭。
程乃生回來了。
程嶺連忙打發弟妹上學。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嶺瞪他一眼,「放你個頭。"
程嶺捧出一杯茶給程先生。
只見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卻上佳。
「嶺兒,你坐下。」
程嶺坐在程氏夫婦對面。
「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程嶺不語,盼養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學校去。
「有幾個朋友願意幫我,我下個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勢不能回復到
從前模樣,我會幫弟妹轉到官立學校去讀書,至於你,嶺兒,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拚命咳嗽起來。
程先生又說:「媽媽身體有毛病——」
「我服恃媽媽痊癒再說。』』
「那可能會耽擱你的學業。」
程嶺斷然說:「不要緊。」
父親已經回來,什麼都可以忍耐。
萬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醫院輪診,程乃生服務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費很低。
診斷結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須盡快做手術。
這是程嶺第一次聽到癌這個症候。
見程先生臉色淒慘,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盡量瞞著弟妹,陪程太太來回診所,時間不夠用,往往深夜還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後出現,「姐姐,讓我試試,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