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澄呆住,她張大了嘴,瞪住周表兄。
我也嚇呆。
這個周永良,他怎麼可以謬謬然在太澄毫無心理準備之下打擊她?太不公平。
太澄接著渾身顫抖起來,用手撐住一張椅子,她震動地問:「你……你說什麼?」
周永良指著那些油畫說:「這些畫比街頭擺買的帆船更不堪,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不但顏色對比全不是路,你連用筆都不會,」他毫不容情地批評,「沒學走先學跑,這些畫像是黑猩猩畫的。」
終於拆穿了,英雄之見略相同,我早就這麼說過。
太澄尖叫一聲,「這不是真的,你侮辱我,星路,趕他出去,我不要他在這裡。」
周永良訝異地看我,「你同她這麼久的朋友,難道你沒有把忠實的意見告訴她?不需要是專家也懂得,這些根本不是畫。」
太澄歇斯底里地奔出畫室。
我很慚愧,我說:「是我不好,我不敢說。」
「但你是她的朋友。」
「朋友……」我苦笑。
「你是她的男朋友?」周永良疑心起來。
「不是不是,太澄的畫……她並不是認真的,所以——」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她若不認真,就不會畫十年之久,那麼熟的朋友,你不說誰說?」
我驚異這傢伙的坦白與傻氣,卻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氣。
我尚想文過飾非,「藝術有什麼標準……?」
「看了令人打冷顫的畫總不算是好畫吧?」周永良猶自責備我。
我默不做聲。
「看得出她對你很信任,」小子觀察人微,「她會聽你的。」
我攤攤手,「誰會對一個千金小姐的事業認真?」
「這話也不對,千金小姐也是人,我們不能因此看輕她的工作能力。」
這傢伙乘機連我都批評上了,吃不消。
但他說得合情合理,千真萬確。
我頹然坐在地上。
我不是一個好醫生,亦不是一個好朋友。
「我上去看看太澄。」
「不用,隨她去,不能永遠的遷就她,她總歸要長大的。」周永良板著面孔。
我忽然發覺這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而我,我是個小人,而王大澄,她可遇到剋星了。
「那我告辭。」我說,「你同我安慰她幾句。」
他送我出門。
大澄有這麼一個表哥,可算福氣,如今很少有人肯說老實話,人與人之間每每虛與蛇委,認識二十年又如何,我與太澄。定華。朱雯便是個例子。
如今朱雯已獲歸宿,看樣子另外兩個也快了。
我只敢同言聲說老實話,因為她聽不懂。
我實在太累,也顧不得太澄傷心得什麼樣。第二天是我的假期,我打算載言聲到處走走。
第九章
劉姑娘反對我帶病人走得太遠。
「一小時就回來。」我說。
「不行,你不方便照顧她,今天放假,你還不出去輕鬆輕鬆。」
「好好好。」我只好把計劃作罷,但沒有離去的意思。
他們都以為我女朋友多,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內心我很畏羞,來撩搭我的女人,我不敢同她出去,叫我去追人,我又不知從何處開始。
我有我的寂寞。
報上的報導,朱雯與靳志良動身到紐約結婚去了。
劉姑娘說:「朱雯是你女友中最美的吧?」
「不,言聲才最美。」
「但董小姐只是你的病人。」劉姑娘說。
我替言聲做一連串的檢查,她身體各部分在儀表上一點毛病都沒有。
我說:「朱雯只是我朋友。」
「青梅竹馬,那時常常開著漂亮的跑車在醫院大門等你。」
「我們是好朋友。」
「現在也只得相信你。」劉姑娘說。
電話鈴響,劉姑娘接聽說:「找你。」
是定華,她要見我。
「明早我要動手術。」
「那麼現在。」
「現在我在醫院。」
「你與那位董小姐在一起?」
「正是。」她是惟一不會引起妒忌的人。
「我來一下子,說幾句話而已。」
「也好。」我說。
劉姑娘扁嘴,「公私不分,我考慮過,也不放心把我妹子介紹給你。」
「那是你們劉家之福。」我笑說。
我把音樂盒子上了鏈條,讓它表演獨奏。
沒到十五分鐘,定華就趕到。
大概是經過充分休息,她的精神與心情都比較好,一進來她便跟言聲打招呼。
「你好嗎?」她柔聲對言聲說,「我很牽掛你。」
這就是定華可愛之處,無論怎麼為事業與感情煩惱,她始終留著一份天真,我叫這個為天良未泯。
她坐下來,見我握著言聲的手,她說:「你很愛她,是不是?」
我點點頭。
定華說:「看得出來。」
我說:「這些日子來,惟一使我夢中牽掛的女子就是她。」
定華笑說:「要是她痊癒了,你會追她?」
我漲紅面孔,「別亂說,叫病人家人聽見會有誤會。」
她沉默。
定華今日很漂亮!黑色的凱絲咪套裝,奶白毛衣,眼袋不見了,頭髮光亮。
「你氣色很好哇。」
「星路,我今天來,想跟你宣佈一件事。」
我瞪著她,又有事宣佈,什麼事?
「星路,我已答應阿貝孔。」
「答應了他?」我呆若木雞,答應他什麼?還有什麼?當然是婚事。
「是的,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決定的。他很愛我,會善待我。我本人對於外國的生活,也還適應,因此決定賣掉房子,連同節蓄,到外國去生活。」
「到外國去?」
「是,他的本家是紐兩蘭,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
「哦,紐西蘭,是南島還是北島?」
「北島,渥克蘭。」
「你都打算好了?」
「是呀,我是一向把你當大哥哥的,因此來知會你,這件事也沒有大多人知道。」
「什麼時候去?」
「總要半年後才可動身,瑣事進行起來是很麻煩的。」
「那麼你將跟他入籍?」
「當然。」她說,「不過我不必靠他,我有足夠的現款做小型投資者。」
「定華,你真是能幹。」
她很唏噓,「能幹什麼啊,一個女人靠雙手出來打天下,不餓死,又能夠守著名譽,已經很好了。」
「你不是都做到了嗎?」
她怔怔地看著我,「星路,我真不捨得離開你,我一直都愛你,我會永遠的記念你。」她雙眼充滿淚水。
「定華定華,我也捨不得你。」
我拍著她的背,像對一個嬰兒,我也希望有人拍我的背脊安撫我,我真受不了這種刺激,一剎間她們一個個離我而去,我甚至還得強顏歡笑,為她們慶幸。
我歎息一聲,用手搔搔頭。
「先是朱雯,後是你,不知幾時到太澄。」
定華帶淚笑,「現在你可以同太澄結婚了。」
「你明知沒有可能的事,還要拿來開玩笑。」
定華說:「阿貝孔在樓下等我,我要下去了。」
我也禁不得酸溜溜的說:「現在沒有時間給大哥啦。」
定華笑,握著我的手,不住搖晃。
「走吧走吧,女大不中留。」
她飛奔下去。
我在露台看見阿貝孔站在停車處,向我招手。
他與定華一齊登上小房車離去。
又少一個。
我同言聲說:「又了卻一件心事。」
我又替音樂盒子上鏈條。
誰都看得出我心中有些漣漪。
我說:「言聲,你也要走的,比她們都走得快。我多麼希望你走之前,我可以聽到你開口說話。」
我停一停,「甚至與你共跳華爾茲。」
我站起來旋轉身體,「我會得跳華爾茲,你沒想到吧?是我十二歲那年,我的小姑姑教我的。」
「但是我從來沒有與人跳過,我怕難為情。人看我,以為我是風流小生,事實上,唉,言聲,只有你知道真相,除出休息工作,我就在這裡陪你。」我坐下來。
她不出聲。
我吻她的手,「但你終於要離開我了,我不知自己受不受得了。我沒能治癒你,使我耿耿於懷。」
「這是我們間的秘密,別說給人聽。」
言聲白玉般的面孔比往時更像一座雕像,她整個人如沉湎在不知名的世界裡。
我忍不住說:「言聲,把我也帶去好不好?把我也帶去。」
說完又後悔這樣孩子氣。若果她聽得懂,不知要取笑我到什麼地步。
那日幾乎不想走。
回到家又檢討自己的情意結,什麼意思呢,多數只不過是病人愛上醫生,鮮有醫生愛上病人。
為什麼?為言聲的緘默?為她的美貌?
我們從來沒有交通過,連一個眼色都沒有,那究竟是為什麼我用盡心思與耐力在她身上?
單稱讚自己是個好醫生是說不通的。
我昏沉的睡了。
迷濛問有人在床邊推我。「星路星路——」
我勉強睜開眼睛,「誰,是言聲,言聲——」猛地想起不可能是她,馬上閉上尊嘴。
「星路,是我,太澄。」
「什麼時候,你怎麼進來的?」
「電話沒人應,你又沒鎖門。」
我太恍惚,神經衰弱便是這樣的。
「太澄。」我說著要撐起來,無奈力不從心,頭重腳輕,又摔倒在床。
太澄用手摸摸我額頭,「喲!發燒,醫生也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