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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不知怎地,清流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鈴聲大作,她驚醒。

  呀,原來是一場綺夢。

  可是,夢境是那樣真實,她撫摸著嘴唇。

  電話鈐響個不停。

  "清流,是天生,我就在你門口。"

  "啊。"

  "我按鈴久久沒人應,幾乎想打破窗戶偷進來。"

  "我也許出去了。"

  "不,車子在車房裡。"

  清流沉默。

  "快開門。"

  這個人自船上一直追了來,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夢。

  清流不得不去開門。

  "唉,這屋子還怎ど可以住人。"

  沙發上罩著的白布縐了一大團,彷彿余求深真的來坐過。

  任天生掏出手帕來抹汗,"歐陽律師說,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來吧,大家都很擔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夢中余求深坐過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頭,最後一次細細地打量大廳。

  "房子已經成交,由某集團投得,決定拆卸改建低密度複式公寓。"

  清流低下頭。

  "來,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帶我去哪裡?"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著他上車,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幢鴿灰色的大宅。

  然後,猛一抬頭,看到倒後鏡裡的白己,狠狠吃了一驚。

  怎麼瘦得雙目深陷,牙床凸出,只有骷髏才會這個樣子,她嚇了一大跳。

  任天生歎口氣,"醫生說,搬出來好好休養,少胡思亂想,過些日子,就會恢復舊觀。"

  清流用手掩住臉。

  "劉太太事故,給你極大的衝擊。"

  清流頷首。

  車子駛往山上,在清蔥的林木中停下,"歐陽律師的目光還不錯吧。"

  清流詫異,"就是這裡?"

  "是,全新小洋房,連家俱裝修買下,如果你不喜歡佈置,可以馬上更換。"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別開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說什ど。"

  "這是你家的產業吧?"

  "不,是你的物業,歐陽律師代你置下。"

  車子駛上私家路,停在大門之前。

  清流下車,"我是窮人,我怎ど負擔得起?"

  沒想到做完綺夢,又來做這種好夢。

  任天生詫異地說:"清流,你忘了你承繼了一筆遺產。"

  "哪有這ど多!"

  任天片歡道:"比這個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師處搞清楚。"

  清流真正驚駭了,"這ど說來,我以後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為生活擔心。"

  "劉太太與我素昧平生,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說過你像她。"

  "你覺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樣標緻是每個女子的夢想。"

  "你幾時變得那麼會說話?"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說:"就為著像,就把那麼大筆遺產給我?"

  "她已沒有辦法用錢。"

  清流點頭,"於是她想看看金錢是否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你說呢?"

  "我的運程肯定從此改寫。"

  "那麼,先來看看你的寓所。"

  大門打開,一個中年女子迎出來,滿面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進來?"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機兩名女傭幫你。"

  清流駭笑,"我何嘗需要那麼多人用?"

  "唐小姐請進來。"

  屋子簇新,佈置大方,雖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奐美輪。

  主臥室連接著寬大更衣室,推門進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掛著的,都是劉太太從前的衣服。

  清流忙問:"是誰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經掛好,我不知是誰的意思。"

  "這不是我的衣服。"

  碧玉問:"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驚,輕輕說:"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頷首,"她認為可以藉我重生。"

  "她注定要失望了。"

  清流卻遲疑,片刻她笑,"窮女總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講電話。

  清流自言自語說下去:"因為千金小姐都受保護躲在深閨裡,所以什麼人與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電話,"歐陽律師說,是劉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飾,都留給你。"

  連那襲無人穿過的婚紗在內,婀娜地自衣櫃內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說:"如果你不喜歡,可以捐給慈善機關。"

  清流忽然笑了,"誰要穿這樣的衣服?"

  女傭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個人很容易會熟習這種生活。"

  碧玉說:"唐小姐,中飯已經準備好,請來嘗嘗菜式可適合。"

  一看精緻的三菜一湯,清流不禁吃驚,"這樣排場,一年半載怕要山窮水盡。"

  任天生笑了,坐下來吃了一碗飯。

  清流說:"我要去與歐陽律師談談。"

  任天生說:"我陪你。"

  兩人匆匆出門。

  上了車,他忽然說:"可否給我三十分鐘?"

  清流看著他,"你想怎麼樣?"

  "你看過劉太大為你準備的家,也該看看我為你準備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應我考慮兩天。"

  清流歎口氣,"真沒想到,之後,發生了無數事。"

  "請賞面。"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進一口氣,"首先,你要有心理準備。"

  "呵,莫非屋子似足皇宮。"

  "不,剛相反,我只是家族成員一份子,雖然身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說:"不必太謙卑。"

  她上車,他把她載到山的另一邊去,那一頭份外寧靜,似世外桃源,太陽光透過山頂雲層才照過來,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開門,清流一走進去就喜歡,設備並不豪華,可是件件佈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軟的沙發裡,這裡最好是沒有慵人。

  "你挑哪個家?"

  一時無家可歸,一時兩間洋房任選,人的際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歎息。

  任天生探頭過來,"你在想什麼?"

  "真正為難。"清流故意搔搔頭。

  "只得兩天考慮不夠?我願意等。"

  "我不想誤你正經。"

  任天生一楞,慘笑漸漸浮起,"女生一旦這樣為我們設想,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

  "啊。"

  "女生愛上我們的時候,通常不顧一切剝削我們所有,時間金錢精力都得為她奉獻,不愛我們之際,才會大方慷慨地說:放你一條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著臉大笑。

  "我知道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這樣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幾乎就要保薦別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覺得倦了,坐下來,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檳。

  不知怎地,在不羈的風上已經喝上了癮。

  "願意留下來嗎?"

  住在他這裡,勢必要受他管制,聽他的話,總不能在食住行都歸他,然後獨行獨斷。

  清流輕輕搖頭。

  任天生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撫摸他的鬢腳,"沒有的事,是時機不合。"

  早些時候,為勢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頭上領得一份財產,她想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在這之前,飯團擲下來,她能從地上揀過吃,已經覺得萬幸,肚子填不飽,還有什麼資格說其它,今日,她有權選擇,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劉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遺產能否改變一個女子的命運。

  她雖然已經不在,可是清流卻覺得她正站在一角,叉著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麼時候都年輕,鬈曲的頭髮梳一條馬尾巴,緊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濃妝,鮮紅嘴唇,在另外一個國度裡,沒有時限,她恢復了青春,她的精魂,回來偷竊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個笑容,喃喃說:"我不會叫你失望。"

  任天生頹然,"你變了。"

  清流不想隱瞞,"是。"

  "錢會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別擔心。"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臉邊,這是一隻溫暖的大手,不知多親切,可是,與另外一個人的手不一樣。

  "船主,請送我回去。"

  任天生只得遵命。

  歐陽律師在家裡等她。

  清流說:"我不需要傭人。"

  "可是,唐小姐,他們不會打擾你,你叫他們,他們才出來,屋子大,一個人住不好,況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證不走來走去?"

  "請你放心。"

  "我想看看財產數目。"

  "在這裡。"

  歐陽律師打開一本薄子,指著一個數目,清流暗暗數著數字後的零,狐疑地問:"這便是我承繼的財產?"

  "不,"律師回答:"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來,可以吃好久。

  律師反而詫異,"你好像不覺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麼事情要叫我做?"

  "有。"

  "請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間公司?"

  "不,請你代我尋一個人。"

  歐陽一怔。

  唐清流緩緩說:"這個人,你也認識。"

  歐陽當然聰明,約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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