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清流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鈴聲大作,她驚醒。
呀,原來是一場綺夢。
可是,夢境是那樣真實,她撫摸著嘴唇。
電話鈐響個不停。
"清流,是天生,我就在你門口。"
"啊。"
"我按鈴久久沒人應,幾乎想打破窗戶偷進來。"
"我也許出去了。"
"不,車子在車房裡。"
清流沉默。
"快開門。"
這個人自船上一直追了來,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夢。
清流不得不去開門。
"唉,這屋子還怎ど可以住人。"
沙發上罩著的白布縐了一大團,彷彿余求深真的來坐過。
任天生掏出手帕來抹汗,"歐陽律師說,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來吧,大家都很擔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夢中余求深坐過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頭,最後一次細細地打量大廳。
"房子已經成交,由某集團投得,決定拆卸改建低密度複式公寓。"
清流低下頭。
"來,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帶我去哪裡?"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著他上車,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幢鴿灰色的大宅。
然後,猛一抬頭,看到倒後鏡裡的白己,狠狠吃了一驚。
怎麼瘦得雙目深陷,牙床凸出,只有骷髏才會這個樣子,她嚇了一大跳。
任天生歎口氣,"醫生說,搬出來好好休養,少胡思亂想,過些日子,就會恢復舊觀。"
清流用手掩住臉。
"劉太太事故,給你極大的衝擊。"
清流頷首。
車子駛往山上,在清蔥的林木中停下,"歐陽律師的目光還不錯吧。"
清流詫異,"就是這裡?"
"是,全新小洋房,連家俱裝修買下,如果你不喜歡佈置,可以馬上更換。"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別開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說什ど。"
"這是你家的產業吧?"
"不,是你的物業,歐陽律師代你置下。"
車子駛上私家路,停在大門之前。
清流下車,"我是窮人,我怎ど負擔得起?"
沒想到做完綺夢,又來做這種好夢。
任天生詫異地說:"清流,你忘了你承繼了一筆遺產。"
"哪有這ど多!"
任天片歡道:"比這個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師處搞清楚。"
清流真正驚駭了,"這ど說來,我以後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為生活擔心。"
"劉太太與我素昧平生,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說過你像她。"
"你覺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樣標緻是每個女子的夢想。"
"你幾時變得那麼會說話?"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說:"就為著像,就把那麼大筆遺產給我?"
"她已沒有辦法用錢。"
清流點頭,"於是她想看看金錢是否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你說呢?"
"我的運程肯定從此改寫。"
"那麼,先來看看你的寓所。"
大門打開,一個中年女子迎出來,滿面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進來?"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機兩名女傭幫你。"
清流駭笑,"我何嘗需要那麼多人用?"
"唐小姐請進來。"
屋子簇新,佈置大方,雖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奐美輪。
主臥室連接著寬大更衣室,推門進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掛著的,都是劉太太從前的衣服。
清流忙問:"是誰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經掛好,我不知是誰的意思。"
"這不是我的衣服。"
碧玉問:"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驚,輕輕說:"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頷首,"她認為可以藉我重生。"
"她注定要失望了。"
清流卻遲疑,片刻她笑,"窮女總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講電話。
清流自言自語說下去:"因為千金小姐都受保護躲在深閨裡,所以什麼人與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電話,"歐陽律師說,是劉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飾,都留給你。"
連那襲無人穿過的婚紗在內,婀娜地自衣櫃內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說:"如果你不喜歡,可以捐給慈善機關。"
清流忽然笑了,"誰要穿這樣的衣服?"
女傭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個人很容易會熟習這種生活。"
碧玉說:"唐小姐,中飯已經準備好,請來嘗嘗菜式可適合。"
一看精緻的三菜一湯,清流不禁吃驚,"這樣排場,一年半載怕要山窮水盡。"
任天生笑了,坐下來吃了一碗飯。
清流說:"我要去與歐陽律師談談。"
任天生說:"我陪你。"
兩人匆匆出門。
上了車,他忽然說:"可否給我三十分鐘?"
清流看著他,"你想怎麼樣?"
"你看過劉太大為你準備的家,也該看看我為你準備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應我考慮兩天。"
清流歎口氣,"真沒想到,之後,發生了無數事。"
"請賞面。"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進一口氣,"首先,你要有心理準備。"
"呵,莫非屋子似足皇宮。"
"不,剛相反,我只是家族成員一份子,雖然身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說:"不必太謙卑。"
她上車,他把她載到山的另一邊去,那一頭份外寧靜,似世外桃源,太陽光透過山頂雲層才照過來,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開門,清流一走進去就喜歡,設備並不豪華,可是件件佈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軟的沙發裡,這裡最好是沒有慵人。
"你挑哪個家?"
一時無家可歸,一時兩間洋房任選,人的際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歎息。
任天生探頭過來,"你在想什麼?"
"真正為難。"清流故意搔搔頭。
"只得兩天考慮不夠?我願意等。"
"我不想誤你正經。"
任天生一楞,慘笑漸漸浮起,"女生一旦這樣為我們設想,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
"啊。"
"女生愛上我們的時候,通常不顧一切剝削我們所有,時間金錢精力都得為她奉獻,不愛我們之際,才會大方慷慨地說:放你一條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著臉大笑。
"我知道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這樣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幾乎就要保薦別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覺得倦了,坐下來,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檳。
不知怎地,在不羈的風上已經喝上了癮。
"願意留下來嗎?"
住在他這裡,勢必要受他管制,聽他的話,總不能在食住行都歸他,然後獨行獨斷。
清流輕輕搖頭。
任天生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撫摸他的鬢腳,"沒有的事,是時機不合。"
早些時候,為勢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頭上領得一份財產,她想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在這之前,飯團擲下來,她能從地上揀過吃,已經覺得萬幸,肚子填不飽,還有什麼資格說其它,今日,她有權選擇,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劉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遺產能否改變一個女子的命運。
她雖然已經不在,可是清流卻覺得她正站在一角,叉著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麼時候都年輕,鬈曲的頭髮梳一條馬尾巴,緊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濃妝,鮮紅嘴唇,在另外一個國度裡,沒有時限,她恢復了青春,她的精魂,回來偷竊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個笑容,喃喃說:"我不會叫你失望。"
任天生頹然,"你變了。"
清流不想隱瞞,"是。"
"錢會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別擔心。"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臉邊,這是一隻溫暖的大手,不知多親切,可是,與另外一個人的手不一樣。
"船主,請送我回去。"
任天生只得遵命。
歐陽律師在家裡等她。
清流說:"我不需要傭人。"
"可是,唐小姐,他們不會打擾你,你叫他們,他們才出來,屋子大,一個人住不好,況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證不走來走去?"
"請你放心。"
"我想看看財產數目。"
"在這裡。"
歐陽律師打開一本薄子,指著一個數目,清流暗暗數著數字後的零,狐疑地問:"這便是我承繼的財產?"
"不,"律師回答:"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來,可以吃好久。
律師反而詫異,"你好像不覺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麼事情要叫我做?"
"有。"
"請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間公司?"
"不,請你代我尋一個人。"
歐陽一怔。
唐清流緩緩說:"這個人,你也認識。"
歐陽當然聰明,約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