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嘿一聲自嘲地低下頭。
「明早見。」
石子朝他擺擺手,他把車開走了。
剛欲回到崗位上去,冷不防背後傳來一句話:「那是你東家嗎?」
是麥志明,語氣有點酸溜溜。
石子連忙問:「老陳怎麼樣?」
「全是皮外傷,不礙事,他不欲追究了,自認晦氣算數。」
石子頷首:「這是華人千年老習慣。」
「退一步海闊天空。」
石子歎口氣,「忍耐是最佳美德。」
「忘記整件事,可以繼續生活,同警方打官司,何等勞心勞力,他是除笨有精。」
石子不語。
「大勇若怯,算了。」
「他受了極大驚嚇。」
「是,歐陽律師說,單是這點,便可要求賠償。」
石子揚起一角眉毛,「不是歐陽忠告你們息事寧人?」
「不,歐陽十分有正義感,他說今日華人懂得英語,明白國家律法,應該據理力爭。」
「呵。」石子有點欣賞這名年輕律師。
「幹嗎在門口談個不休?」
是老闆娘出來了。
麥志明滿不好意思。
區姑娘說:「阿麥你送石子回去吧,今天真是好長的一日,大家都累了,提早打烊。」
麥志明問石子:「你找到住所了?」
「要不要來看看?我與一女孩夾租。」
「我送你回家。」
石子在途中同麥志明說:「明年,明年或許就可以把家母接出來團聚。」
「你們都對我好,希望我高興。」
「不,你對大家都好才真。」
石子掏出鎖匙開門,李蓉聞聲啟門。
石子為他們介紹,麥志明並沒有進去喝茶,他還要去照顧老陳。
關上門李蓉立刻問:「是你男友 ?」
「不,只是普通朋友。」
「有無居留權?」
「人家是公民。」
李蓉聳然動容,「啊。」
石子對這種反應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李蓉正在讀一封信,「石子,這是上海最新的流行語,保證你還沒聽過。」
「說些什麼?」
「聽好了:上海女人分四等,第一等飄洋過海,第二等深圳珠海,第三等終於下海,第四等留在上海。」
半晌,石子才嗤一聲笑出來,「嚼蛆。」
「石子,你我還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石子差些沒噴茶。
「我真羨慕你有兩份工作。」
「你也不賴呀。」
「差遠羅,此刻只敢暗地替人家帶嬰兒,家有幼兒的母親最絕望,只要有幫手,非法勞工絕不介意。」
石子笑,「還算是第一等上海女人呢。」
「人們對上海女人是一向有顧忌的。」
石子承認這是事實,「是啥格道理呢?」
「第一,皮膚比較白,身段比較高,人比較聰明。」
「這些不都是優點嗎?」
「落在不一樣的眼內有不一樣的觀感。」
「偏見。」
「石子,我做過許多行業,見過許多事,現在真想嫁人。」
石子笑,「你累了,明天睡醒想法可大大不同了。」
李蓉和衣躺在床上,「有時候做夢迴到家裡——」
石子給她接上去:「噯,弄堂裡有小朋友叫我下去玩,隔壁林家阿姐出嫁找我做儐相,還有,香港有親戚寄五百港幣來,我們好去吃麥當勞漢堡。」
李蓉怔怔地笑。
「你可願意做全職保姆?」
「要看人家可願僱用我。」
「其實不難——」
說到一半,石子發覺她已轉身面壁,大概是累了,也就識趣噤聲。
李蓉像隻貓,睡著了一點聲音也無,是位理想室友。
廚房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冰箱裡食物式式俱備,這一點比碧玉齊整,碧玉老是吃空了冰箱都不思填充。
第二天一早鬧鐘響了,李蓉揉著面孔,「嘩,石子,你敢情是鐵鑄的。」
「人人都那麼說,我想是賤人賤命力氣更賤。」
李蓉長長歎息。
「來,我帶你去見工。」
李蓉一骨碌起床梳洗。
第八章
二人照例先到唐人街買菜。
「一天吃那麼多?」
「何先生在家,總得三菜一湯,孩子們正在發育,也很能吃。」
「每個月恐怕千餘元不止吧。」
「光是喝果汁礦泉水葡萄酒就是筆數目。」
李蓉笑說:「有錢真好。」
「誰說不是,我看何先生坐在書房簽支票付帳單一寫好幾個小時,上個月園丁算一千多,說是補種了若干花卉。」
李蓉忽然問:「他們快樂嗎?」
「我想是快樂的,要什麼有什麼,那感覺不知多好。」
到了山上,她們把食物扛進屋內。
沒想到李蓉好身手,她會殺龍蝦。
馬利想學,三個女子加上好奇的孩子,廚房內熱鬧非凡。
忽聞咳嗽一聲,轉頭一看,是何四柱。
李蓉掩嘴笑,「君子遠皰廚。」
石子連忙說:「我來介紹新保姆。」
孩子們馬上雀躍,「幾時來上工?」
石子不禁惆悵,看到更好的了,立刻見異思遷,喜新忘舊。
「有一件事,李蓉以學生身份入境。」
馬利在一旁說:「若非如此,也不肯打家庭工。」
何四柱也知道理想人選實在難找,故說:「當是親戚來幫忙好了。」
石子大喜,「好了好了,一言為定。」
李蓉也說:「我真幸運。」
「我明天走,石子,你交待李蓉工夫。」
何四柱只有與前妻開火時才回到家來霸佔地盤。
他隨即出去了,說好回來吃中飯。
石子忍不住問李蓉:「怎麼樣?」
李蓉搖搖頭,「齊大非偶。」
噫,大家想法一樣。
「小家庭一夫一妻,夠吃算數,不必弄得那麼複雜。」
「你說得對。」
李蓉拍拍手掌,「孩子們,跟我上樓,我教你們收拾房間,來。」
孩子們聽話地小鴨子似跟她上樓。
馬利旁觀者清,「石子,你的姐妹比你聰明。」
石子嘖嘖稱奇,「你說得好。」
「你又比我們聰明。」
「還不是在同一間廚房裡工作。」
電話響了,馬利去聽,半晌回來說:「那曾小姐說有一方絲巾漏在我們這裡。」
石子馬上笑。
當然是故意的,老掉了牙的伎倆。
「我告訴她何先生就快來吃午飯,她說立刻來取,」馬利笑道,「屆時,叫李蓉招呼她。」
石子有點不忍,隨即一想,是那曾女士自投羅網,怪不得人,也就算了,她準備送孩子們到會所學打網球。
只見馬利在李蓉耳邊悄悄說了一會子話,李蓉留神聽,漸漸微微笑,不住頷首。
半晌,那曾小姐來了。
計程車還未停定,馬利一個箭步上前,同司機說:「你稍等,客人很快出來。」
曾小姐愕然,她滿以為可以留下吃中飯。
稍微遲疑,她問道:「何先生與孩子們呢?」
「孩子們去了打球,何先生在外。」
「保姆呢,我同她說話。」
李蓉擋在石子面前,笑嘻嘻,「張小姐找我?」
曾苦翰一怔,「我姓曾,你是誰?」
「我是新保姆,有什麼吩咐?」
「我漏了條絲巾在此,你替我找一找。」
李蓉笑容可掬,「四周圍都找過了,並不見,除非是掉在主人房,我是保姆,不管主臥室,張小姐,請你見諒。」
石於本可出來解圍,不知怎地,正如她所說,她這些年來,受氣已受到眼核,此刻見到有人奚落這個囂張女,自覺心涼,故不作聲。
只聽得曾小姐說:「我自己進來看。」
這時,李蓉忽然問馬利:「超級市場把貨物送上門來沒有?」
馬利答:「送上來了,就堆在後門。」
李蓉笑笑,「原來已經送上門來了。」
那曾若翰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忽然臉皮掛不住,一轉頭,乘原來那部計程車走了。
李蓉收斂笑容,臉上露出肅殺之氣,「什麼東西,專門欺侮下人!」
石子說:「當心她同何某發牢騷。」
「放心,女朋友,要多少有多少,保姆,什麼地方找。」
馬利拍手,「真痛快。」
石子笑,「是,原來報復這樣舒暢。」
「石子,你太好欺侮了。」
石子坐下來,歎口氣。
李蓉說:「帶我去會所參觀。」
才五分鐘車程,一路上李蓉讚不絕口,到了俱樂部,她們坐下來喝杯茶看孩子打球。
李蓉轉過頭來說:「也難怪那曾女士想來佔這個窩,一切都是現成的,一進門好享福了。」
忽然自在與一洋童起了爭執,那洋童比自在高半個頭,伸手推他,自在一個踉蹌,石子剛欲勸架,李蓉卻已經一支箭似射出去。
石子一心想看她如何應付,只見李蓉一手叉腰,一手去推那洋童,一下兩下三下,並且逼那洋童道歉。
不久那洋童的家長來了,李蓉正式向洋人抗議,只見那洋人沒聲價致歉,即時帶了孩子離去。
石子在一邊駭笑。
呵,原來可以這樣。
比她更敬佩李蓉的有何自在,他用崇敬的目光注視新保姆,她為他好好出了一口氣。
李蓉幫他拾回球拍,鼓勵他幾句,拍拍他肩膀,叫他回去打球。
她笑嘻嘻回來。
石子起身向她鞠躬,「五體投地。」
「不敢當。
「勇氣從何而來?」
李蓉十分詫異,「石子,你在外國已經三年,難道沒發覺外國人怕女人?放肆一點不妨,他們會自動退讓,可是見了同胞,可得謹慎,喲,華婦放起潑來,可叫你吃不消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