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整整三十二元。」嘩,巨款。
從心抬起頭,「我有三千元。」也不簡單。
張祖佑與格連活都笑了。
從心說:「我們寫信去申請,旅費已在這裡。」
格連活贊成,「為什麼不?」
張答:「也許全世界已去了十萬封信。」
「那也不欠我們這一封。」從心說:「我去查他們的電郵號碼。」張祖佑楞住,這女孩一日千里,現在已經會用電郵。
這時格連活站起來,「我告辭了。」
從心說:「我送客。」
格連活在電梯口說:「我認得你,你是華埠小姐。」
從心笑著承認。
「你是祖小說中的女主角吧。」
從心不動聲色,「小說是佳作。」
「我們認為十分動人,書名也好聽。」
從心脫口問:「叫什麼?」
「《艷陽天》,咦,你不知道?」
「我怕他改書名。」
「艷陽,那是你吧。」
「是,那是我。」
格連活走了。
從心緩緩回到室內。張祖佑咳嗽一聲。
從心問:「你有話要說?」已經相當瞭解他。
「你好像也有事告訴我。」
「你先說。」
張宣佈:「我打算搬家。」從心意外。
「地方不夠用,現在略有能力,想搬兩房公寓,大家住得舒服點。」
從心很替他歡喜,「可是,我不日要去香港。」
「房間留給你,歡迎隨時回來。」
「子彤呢,可要轉學校?」
「他會適應。」
「我怕他不捨得舊同學。」
他想起來,「你呢,你有什麼話要說?」
從心說不出口,「沒事。」
終於要搬出永華這白鴿籠了。都說外國居住環境好,可是小公寓怎會比村屋寬敞。從頭到尾,從心簡單的衣物仍然放在行李箱裡,穿的時候拿出來,洗乾淨又放回去,其它雜物用一隻鞋盒裝住。
這時,電視機播著新聞,令張祖佑側耳細聽。
「……自香港駛出的日本貨櫃船亞洲之光上發現人蛇,該船昨晚抵達西雅圖,警方接到線報,前往搜查,在密封貨櫃中發現十五名偷渡男子,其中四名尚未成年。」
從心聽了渾身不自在。
只見螢幕上記者示範:「真正不能想像,當貨櫃門鎖上之後,十多天航程,在黑暗中度過,空氣、水、食物,均嚴重不足,在大浪中冒生命危險,為的是什麼?傳說,美國仍是金山!」從心雙手顫抖,她低下頭,沒有人說話。
隔很久,張祖佑輕輕說:「燕陽乘爛貨船來,她說,趁黑夜,蛇頭令他們百多人游水上岸,她幾乎凍僵。」
從心雙手按著面孔,她怕臉頰也會發抖。
張喃喃說:「金山。」
這傳說永遠不滅。
「從心,你已經看清楚,你說,這裡好像金山嗎?」從心不出聲。
「一百年前,西方冒險家拚死往南美洲尋找一座叫愛爾多拉多的金山,據說,在夕陽下,該座山一面峭壁,完全是黃金,閃閃生光……」
從心靜靜聽著。
「從來無人見過愛爾多拉多,燕陽不例外。」
「你勸我不要回香港?」
「不,我只是說出心中話。」張祖佑說。
從心握住他的手,「我會回來,繼續做一些模特兒工作,出任臨記,老了,回鳳凰茶室做侍應,幫你打理家務,不過也許你已成為大作家,一本書銷路八百萬冊,忘記開門給我。」張祖佑點頭,「聽聽這話說得多刁鑽。」
從心一轉頭,看見子彤站在身後,他一臉惶恐,這麼小,已經習慣流離無常。「媽媽,你去哪裡?」
從心緊緊抱住他,「去辦點事,賺些錢。」
「爸說我們已經夠錢用。」
從心笑了,她讓子彤坐下,看著他雙眼說:「子彤,我其實不是你的繼母。」
誰知子彤平靜地答:「我知道。」
從心意外,「幾時發覺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飯洗衣溫習功課,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從來不做這些。」
從心微笑,「不過,她很闊綽,是不是?」
「是,她一回來就買許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歡她吧。」
「媽媽,我不想你走。」「我會回來。」
子彤低下頭,「你們都那樣說,可是之後就再也見不到。」
張祖佑忽然開聲:「子彤,抬頭,挺胸,記住你是男子。」子彤只得立正。
從心到廚房打點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塊紅燒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狀,那樣,子彤看了喜歡,會多吃一點。
張祖佑閒閒問:「那位李先生對你不錯?」
從心抬起頭,「他是我經理人,身份同格連活先生一樣。」
「他會跟你回東南亞?」
「我也希望,只是他在這裡有事業,走不開。」
「這次競選,你有幾成把握?」他一連問好幾個問題。
「一成也無。」
「從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學生,要不,出身很好。」
「選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們長得細緻,比起來,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寫封信給醫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張搖頭,「相信我,不會有結果。」
「打定輸數也好,我管我寫。」
「牛脾氣。」
從心取出紙筆,寫出信來,因為都是實話,她悄悄落淚。
到補習社,找到尊合堅斯醫院的電郵號碼,把信輸入,打出。累了,伏在書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誤,句子編排絕對有問題,可能只得小學程度,希望用誠意搭夠。
從心在信末這樣寫:「一個寫作人不能閱讀自身作品,是多麼令人難過的遭遇,希望你們考慮這個案,我會將他的病歷寄給你」。
會有響應嗎,從心也覺得渺茫。
只是,她想為張君做一些事。
出發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囑:「我的朋友會去飛機場接你,你暫時住她家,她叫王書嫻,在廣告公司任高職,這段時間答應照顧你。」
一切聽你的,「我會少說話多吃飯。」
「飯也不能吃太多,當心發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記者很厲害,你一句話不可說錯。」他像是巴不得跟著從心走。
從心笑,「你要不要一起來?」
他看著她,雙眼露出愛慕嚮往的神情來,隨即恢復了理智,「不,我是經理人,不是跟班。」
從心說:「我曾到香港一遊。」
「你走馬看花。」
從心笑,「的確是霧中看花,管中窺豹。」
「那是一個最奇特的社會,什麼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間發生,人心不安但熱情,如果討得他們歡心,會把你捧到上天。」
從心嚅嚅問:「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雙手掩著嘴。
「你要小心。」
從心沮喪,「你說得像地雷陣一樣,我很驚恐。」
「好好,不說,來,我倆去喝一杯,替你餞行,祝你順風順水。」
他總是叫橘子水或礦泉水給她。
「我也喝拔蘭地。」
「不,千萬不要開始,切勿破戒,記住,你從不喝酒。」
他對她是真心的好。
從心問:「你為什麼不回香港發展?」
「那裡人才車載斗量,沒有我的位置。」
出發之前,他替她買了一篋廉價但時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膚光結的年輕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從心要出發了。
頂著燕陽的名字,從東走到西,又從西方返回東方,咦,放過洋,喝過洋水,身份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閃閃。
從心說:「智泉,我賺到錢,一定報答你。」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北美經理人非我莫屬。」
他送她一隻透明橘黃色的趣致手提電腦,「有空,電郵給我,或傳選美寫真照片過來。」
從心點點頭。
「書嫻替你找了老師,繼續補習英文。」
臨走前幾天,從心沒有異樣,她到鳳凰茶室話別,她高舉茶杯,對老闆娘說:「多謝照顧,我出路遇貴人,真正幸運。」
重老闆娘淚光閃閃。
從心戴著鑽冠的照片掛在店堂中央,會做人的人就是這樣,給了別人方便隻字不提。
然後,從心張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園對面,雖然也聚集不少華裔,但大多數衣著光鮮,舉止斯文,臉帶微笑。
只要老是責怪某些族裔永遠黑著面孔,自由社會,自由選擇,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則,笑比哭還難看,也不必勉強。
在新居,父子各有寢室,還有小小書房,子彤卻像所有孩童一樣,對舊居戀戀不捨。
從心說:「你各處走幾遍給我看看,記住,廚房還有角櫃,別碰到,杯子在鋅盤邊,茶葉與咖啡在組合櫃第二格。」
張祖佑不出聲,只是微笑。
從心坐下來,輕輕說:「我明天出發。」
客廳有落地窗,輕風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較好轉機,真叫人高興。
他們兩人一齊說:「我有東西給你。」
他倆又不約而同把一隻白信封交到對方手中,「給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後,彼此大吃一驚,「這是什麼?」
拆開對方信封,齊齊失聲:「哎呀,你怎麼給我錢,你自己夠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