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內一台小電視機正在播放節目。
他斟一杯熱茶,眼睛瞄到屏幕,頓吃一驚。
只見螢幕上接受訪問的正是導演。
她笑吟吟,穿華麗套裝,翹著腿,有問必答。
年輕人扭高聲浪。
這訪問節目還設有現場觀眾席,觀眾可隨意舉手發問。
年輕人愣住,真沒想到社會風氣開放到這種地步,他倒是要看看問的人怎樣問,答的人如何答。
太精彩了,從前見不得光的人與事現在統統在大光燈下顧盼自如。
只見一個衣著樸素的家庭主婦問:「你不覺得做你那個行業傷風敗德?」
只見導演仍然笑吟吟:「可是,一個人總得找生活,我難道去求親靠友不成。」
那家庭主婦板著臉:「你可以到工廠去做工。」
導演也正經地答:「沒有工廠要我,我一家連父母弟妹共八人,生活費龐大。」
「那麼說,」那位女士咄咄逼人,「你是貪慕虛榮。」
「話不可以那樣說,種種職業,總得有人來做。」
年輕人看到這裡,嗤一聲笑出來。
呵,沒想到導演轉到幕前一樣行。
主持人出來排解糾紛,導演得以婀娜地下台。
年輕人忍不住關掉電視。
他搖搖頭,貪慕虛榮。
是,導演、博士、他、安琪、王妃……這一干人全部不甘貧窮。
放著工廠的工不做、公路車不乘、廉租屋不住,情願選擇做社會的寄生蟲。
無恥到極點。
可是很少人會天真似那位主婦那樣,還有是非黑白之分,年輕人平時得到的,以羨慕的眼光為多,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節蓄傍身,女朋友雖然年紀稍大,可是高貴優雅,出手大方,他不覺得太過不妥,也就生活下來了。
沒有,他也沒有到工廠去找工作。
無此可能,現在他穿的白襯衫都好幾千塊一件,一買便一打,工廠東主都不可能穿這種衣服。
他歎口氣。
窗外海浪沙沙聲,抑或只是他的想像?
忽然之間,年輕人察覺得到,他公寓門外有人。
他輕輕走過去,驀然拉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謝偉行。
「又是你!」有完沒完。
謝偉行揚揚手,「別這樣說我,我來找母親。」
「她不在這裡。」
「去了什麼地方?」
「你不以為我有資格管她吧。」
她今日沒化妝,頭髮束腦後,白襯衫,藍布褲。
「我要回北美去了。」
年輕人看著她,「這是何必呢,每次回來,都得狠狠地鬧。」
她頹然。
「進來坐。」
「你告訴我媽一聲,我晚上八點飛機。」
「還有時間,進來坐一會兒。」
她扔下手袋坐下,像個小學生等著聽老師教誨。
「肚子可餓?我正預備做面。」
「試試看。」
年輕人自冰箱取出雜絲冬菇絲調味,不一刻做好香噴噴一碗麵,還窩了一隻蛋。
「我知道,你想籍劣行為吸引父母注意,可是?」
謝偉行瞪他一眼,「才不是,我做壞事是因為做壞事樂趣奇多。」
這倒是很老實。
「回北美去做什麼?」
「可見你們這種窮人思想已被箍死,人一定要做事嗎,什麼都不做不可以嗎?」
年輕人歎口氣,「我知道我會後悔叫你進來。」
謝偉行吃完忽然伸長了手,「我需要現款。」
「要多少?」
「你有多少?」
「不見得需要全部奉獻吧。」
「我晚上就要走了,你可十倍向我母親要回。」
有這樣的女兒實在苦惱,她年紀與明珠差不多,可是人品差天共地。
年輕人數鈔票給她。
謝偉行笑嘻嘻,「啊,由你付鈔給女性,那真是難得的。」
「為何把自己弄得那麼討厭?」
「因為我父母雙方都忙著找年輕的姘頭,把注意力全放在他們身上,使我孤立無助。」
年輕人點點頭,「是,下一步就該怪社會了。」
「我寂寞!」
「那麼多豬朋狗友,損友衰友抬捧著你,還算寂寞?小妹妹,放過我們好不好?」
「你也不相信我。」
「我的智力是比較有問題。」
她捲起鈔票塞進手袋,「我走了。」
「好好做人。」
謝偉行偏偏嘴,「聽聽是誰在教訓誰,我是壓根兒瞧不起你這種人。」
「彼此彼此。」
謝偉行出門之前打量他,「誰會猜到高大英俊的你會操此賤業。」
「再不閉嘴,我請你吃耳光。」
謝偉行笑:「我不相信,你只是賤,你不是癟三。」
年輕人啼笑皆非,幾乎要向她道謝。
打開門,李碧如站在門外。
謝偉行並沒有留下來說些什麼,她揚長而去。
「來拿錢?」
年輕人點點頭。
「孝文,不好意思,我已經盡快趕回來。」
原來是她約了女兒在這裡見面。
「也許還是北美比較適合她。」
她歎口氣,踢掉鞋子,年輕人發覺她的襪子勾了絲。
他輕輕走過去按摩她雙肩。
「我倦了。」
「對我也厭倦?」
「當然不。」
「那麼放開世上事,一切聽我安排。」
「孝文,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
年輕人不覺可笑,該剎那,他相信她是真心的。
謝偉言與謝偉行的言行不知道遺傳自何人,父母都是一流人物,不管你可欣賞謝汝敦的為人,他確是絕頂能幹,依因果報應論,也許把子孫的聰明全佔盡了,下一代就愚魯不堪。
第二天,見到導演,年輕人說:「我在電視上看見你,端的十分漂亮。」
她十分欷噓,「也老了,一看就知道年過三十。」收斂了佻撻。
「日本之行如何?」
她搖搖頭,「不是他們幹的,給斷然否認了,恐怕是你私人恩怨。」
沒有一個敢說他沒有仇人。
年輕人不語。
「想一想,最近有無得罪人。」
年輕人吁出一口氣。
「我會繼續替你留神。」
年輕人頷首。
「孝文,答應李碧如女士吧,她說起你的時候,簡直像在戀愛。」
年輕人嗯地一聲。
「你有何損失呢,三兩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
年輕人取起外套,「我有事先走一步。」
「市淡,其餘行家統統在健身桌球室消磨時間,要不,就在酒店咖啡痤流連。」語氣有點威脅性。
年輕人溫和地笑笑:「你看你,皮條客的尾巴露出來了。」
導演哼地一聲。
「博士好嗎?」
「博士欲另起爐灶,我正擬同她拆伙。」
「這是什麼緣故?」
「老問題,她欲兼營男客生意。」
「那也無可厚非。」
「孝文,」導演冷笑,「你怎麼好似昨天才出生似的,她是叫你們招待男客。」
年輕人變色。
「好好想清楚,喂,天堂有路你好走了。」
年輕人深深吻她的手,「我明白。」
「孝文——」
「別講下去了,你快比老婆婆還要嚕嗦。」
「孝文,這些年來,你非常幸運,最大凶險不過是被女人咬過一口,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個行業的風險不止這一點點。」
年輕人答:「我明白。」
走到停車場,太匆忙了一點,無意中碰了一個女子一下,他立刻沒聲價道歉。
那女子原本有點惱怒,轉過頭來停睛一看,見是衣著整潔時髦的英俊青年,氣已消了一半,又見他低頭一直認錯,連另一半氣也丟在腦後。
原來兩部車子貼著放。
她想,他也是用月票嗎,如果還是十八歲,一定向他搭訕。
他知道她有這個意思,可是,這種在銀行區駕日本車賺百多萬年薪所謂的高級白領女根本不是他的對象。
那是不夠的,他現在住的,由李碧如提供的公寓,年租也不止百萬。
不過,他還是禮貌地朝她笑笑。
她有一剎那失神,腳沒有好好踏住離合器,引擎熄了火。
眼睜睜看著他的跑車離去。
整間寫字樓都沒有這樣的男生,從信差到總經理都是錨殊必計形容猥瑣的人,只會講馬經與佣金,何處女人夠嬌嬈,什麼地方的野味可口,若不願降格,或是屈就之後覺得唇焦舌燥,就得丫角終老。
她歎口氣,終於緩緩把車駛走。
年輕人不知道有人為她引起無限遐思
他駛車返回住宅。
斟出香檳,獨自坐在露台觀景,縱有心事,亦覺心曠神怡。
在這個都會,大自然景色包括明月清風,都需要付出金錢購買。
他聽到有人拍門。
他醒覺地抬起頭,謝偉行不是已經走了嗎,莫非又打回頭。
他去開門。
只見一個女子撲在他門上,染血的雙手伏在門上,一直流下,形成兩條血路。
那張煞白的面孔屬於芳鄰王妃,她秀美的五官因痛苦扭曲。
人還有知覺,模糊地呻吟不已。
年輕人十分鎮定,立刻脫下身上毛巾浴衣包住她身體,發覺血液來自她下體。
他扶起她,「聽著,我替你叫車。」
「不不,我不去醫院,消息很快傳開。」
「性命要緊。」
「不,生計更重要,名聲壞了,無以為繼。」
她怔怔落下淚來。
年輕人心酸,「好,我送你去私人診所,你且咬緊牙挺一挺。」
他抱起她,一直奔下樓去。
他把她放在後座,車子呼一聲衝出去。
那十分鐘車程十分漫長,在車上他已與醫生聯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