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比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話直說的人嗎?」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彎腰。
周氏夫婦詫異。
這間屋子裡從來未試過有這麼多的歡笑。
振星說:「這是迴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後我同你都要離開這個家。」
紀月瓊捧著頭說:「我沒好好教你妹妹中文,這是報應,不久她就要祝這個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極樂,振星,我想重頭教你讀成語故事。」
這番話其實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卻笑得落下淚來。
那一晚,振星向嬋新透露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大約會寫一兩百個中文字。」
「為什麼要隱瞞事實?」嬋新大奇。
「那時我十二一歲,心想,說學會了,媽媽勢必叫老師教新功課,說不會,什麼事都沒有,便一直說不會。」
嬋新不信有這樣的奇事,「你為什麼不喜歡中文?」
「多難寫,多難讀,要學的功課那麼多,總得隨便犧牲一樣,只有它不是學校規定的科目。」振星聳聳肩。
過半晌,振星又問:「是不是很糟糕?」
嬋新一貫中立、開明,「你有選擇的自由。」
「倒底是華人哪。」振星吐吐舌頭。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這個角落看事,可比較明朗簡單。」
嬋新康復情形良好。
教會一直與她有聯絡,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詳細閱讀,書面回覆。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說:「同在任何大機構辦事沒有兩樣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職機會,只不過公司規定職員不准結婚而已。」
紀月瓊不便說什麼。
「下個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長女,她出生時他才廿六歲,年輕的父親,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築地盤一口氣趕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嬰兒漲紅著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睜開眼睛看著父親,驀然靜下來。
那一募,彷彿只發全在幾個月前。
「我相信以後嬋新會常常回來。」
「憐憫世人比原諒父親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這個時候,兩姐妹正坐在公園長機上喂野鴨。
振星一貫興致高漲,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腳架.又二人一齊拍,一邊絮絮講起那架照相機來歷,不外是哪一年向父親勒索成功的戰利品。;
然後她發覺嬋新沉默了。
一定是離愁,她想。
再過一會兒,嬋新把著妹妹的手臂說:「振星,我有點不舒服。」
「為什麼不早說,我們馬上回去。」.
「我見你玩得那麼高興。」
「我天天都高興,來,我扶你到停車場。」
嬋新一站起來,就想嘔吐。
振星連忙掏出帕子摀住她的嘴,她吐了幾口,像是比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還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紅,吐出來統是鮮血。
第三章
振星如墮冰窖,連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著姐姐坐下,一邊自手袋掏出手提電話,鎮靜地召了救傷車。
嬋新慘白著臉,微笑地說:「有那麼壞?」
「我是穩健派。」
嬋新閉著雙目,靠妹妹身上,已沒有力氣。
振星雙臂緊緊摟著姐姐,落下淚來。
救護車很快來到,振星陪著姐姐上車,她還來得及收起照相機。
在車裡,她撥電話把這件事知會父母。
嬋新躺在袒架上,嘴角一滴赤褐色血跡,面色金紫。
半晌,她問妹妹:「這是怎麼回事?又叫爸爸擔心。」
「七成是吃意大利菜吃多了,沒大礙。」
「是嗎,那你為什麼哭?」嬋新微笑。
「我幾時有哭?」一摸面孔,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振星巴不得幫姐姐擔一半痛苦。
只聽得嬋新輕輕稱讚:「平時呱啦呱啦叫,遇事倒十分鎮定。」
十來分鐘就安然抵達醫院,周嬋新立刻被送進急救室接受檢查。
振星一個人坐在候診室,有種宇宙洪荒的感覺。
候診室有;戴厚厚散光眼鏡的幼兒,正在翻開圖書,見振星也是一個人,向她搭訕。
她把圖書給振星看,「你可喜歡恐龍?」
振星把握緊的拳頭鬆開,「是我喜歡。」
孩子挑戰地,「哪一種?」
「翼龍及暴君恐龍。」
孩子接受她為同類,「它們從何而來?」
「兩百五十萬年前上帝創造它們。」
「他們為何失蹤?」
「上帝發覺它們的存在可能妨礙其他生物進化。」
「真的嗎?我老師說是因為地殼變動導致恐龍滅絕。」
振星溫柔地扶扶那副厚玻璃眼鏡,「你不妨把我說的當作一套新理論。」
周舜昆夫婦趕到了。
振星馬上先發制人,「嬋新沒事,嬋新很好,醫學昌明,一定可以找到醫治方式。」
周舜昆無語,坐在一角。
那孩子問振星:「他可喜歡恐龍?」
振星溫和地答:「我想不。」
「為什麼不?」
「他擔心的事太多,心無旁騖,早已失卻一切享受。」
那孩子非常同情,「噫!」
可是隨即孩子的父母出來,把她領走,她臨走向振星揮手。
紀月瓊輕輕問女兒:「嚴重嗎?」
「要聽醫生怎麼說。」
「你父親魂不附體。」
「可以理解,他總覺他欠她,又覺得她是名根本沒長大過的孤兒,我們必需小心,家裡其實有兩名病人,父親的心理病似乎更難治療。」
紀月瓊看著女兒,「你倒像是切實長大了。」
真遺憾。
主診醫生出來找周姓家庭,
「初步診斷是胃出血。」
眾人一聽,不管三七廿一,立刻先把心放下再說。
「果然是意大利菜闖的禍。」振星哺喃自語。
「留院再檢查其他事項,我們已通知她前任醫生前來會診。」
「我們可以看她嗎?」
「她情緒不大好,只願見她妹妹。」
振星看父親一眼。
「你去也一樣。」周舜昆揮揮手。
嬋新見到妹妹.輕聲說:「我祈禱上帝,若不能醫治我,就把我接回去。」
振星再也不能調皮搞笑,她用雙手掩住面孔。
「我不該回家帶那麼多麻煩給你們,我應自行了斷。」
「我去喚父親進來。」
嬋新閉上眼睛.歎口氣。
振星離開病房,跑到附近騎房去沖曬照片,一看時間,發覺王沛中下班時間已到,使喚他出來。
王沛中說:「這陣子我同你都備受冷落。」
「亂講,嬋新才無意當主角。」
「我是怕你多心。」
「你太小覷我了。」
「伯母說你自幼凶霸霸。」
「噯,據說兩歲時就能一掌把七八歲大個子洋童推開。」
「幸虧對姐姐十分友愛。」
「過獎。」
「你打算幾時學普通話同我父母溝通?」
「我已經在補習班報名學了十多課啦。」
「小的感恩不盡。」
「婚後馬上生孩子?」
「是。」
「越多越好?」
「三名起,五名止。」
「一起研究暴君恐龍?」
「當然。」
王沛中十分滿意,「然則,給你凶霸霸也還值得。」
周振星忽然感動了,「王沛中,我實在太幸運了。」
王沛中看看表,放下咖啡杯,去取照片。
「一人一套,這套給嬋新。」
那夜,振星聽見父親整晚悉率徘徊,不能成眠,他不睡,母親當然也不能睡。
嬋新說得對,這樣已經是不孝,記憶所及,振星從來不叫父母失眠,一年難得夜歸一次,說好十二點,即系十二點,一定準時返家。
在美國讀大學那幾年,週六必定與父母通電話,振星知道母親是緊張大師,於是當一件大事來做,撥好鬧鐘,守宿舍裡,講完電話才出去玩。
被同學笑過不知多少次,浙漸同學羞愧了,不禁說:「噫,振星,但願我與父母也如此相愛。」
振星笑,「我比較知道自己的事,我到兩歲半夜還起床喝牛奶,叫父母睡不好,現在總不能叫他們再擔心。」
母親不睡,振星也不能睡。
清晨,振星起床,問母親:「爸出去了?」
「他說回公司看看。」
「一家人都是黑眼圈。」振星歎口氣。
「我出去做頭髮兼按摩一下這張老臉,」紀月瓊說:「完了約施女士鄭女士她們到廣東茶樓,稍後逛公司看春裝,你要不要跟著來?」
「我駐守大本營。」
「也好。」
「媽媽你玩得開心點。」
「可不是,人呢,最要緊自得其樂,有剩餘則佈施親友,施比受有福。」
她一走,偌大的家驀然靜下來。
振星無所事事,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振作起來,開車去看嬋新。
不出所料,父親在姐姐跟前。
嬋新見到妹妹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真幸運,醫生說這次是胃,同腸道一點關係都沒有。」
振星說:「胃出血也得好好休養。」
周舜昆愁眉百結,「可是她說下個星期要回去了。」
振星忙勸,「開什麼玩笑,怎麼可以給你走。」
「我一定得走了。」
「嬋新,這種無謂的固執從何而來?為何無故叫親人掛念?」
「振星,我有職責在身。」
「爸的頭髮要白了。」
「都會誰個沒有腸胃病?我心念己決,不必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