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的不滿,一半也是為父親不值,一併發作出來。
最令人難過的是,陳某人如此會做也並不得寵,升到最後,升無可升,才只得升他,總比人墮後十多廿個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對不起,之之。」
「你同父親去說呀,」之之生氣,「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裡,我被逼到張學人家去。」
之之撥電話給張學人,咕咕噥噥說半晌,才露出一絲笑容。
張學人開小汽車出來接女友,他把那間小公寓的鎖匙及地址交給陳知,「地方很舒服,衣櫃裡有睡袋。」
陳知只得接受這個好意。
小汽車噗噗開走。
之之同張學人說:「以後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家吃你用你。」她一臉嬌嗔,可愛動人。
張學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嚨方說:「從前我覺得供養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現在我明白了,能夠同喜歡的人在一起,細節根本無所謂。」
之之聽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終沒有作出任何承諾。
她考慮一會兒,「我還是回家的好,請你把車子調頭。」
張學人沒有勉強她,「我在門外等你十五分鐘,你不出來,我就把車駛走。」
之之點點頭。
她用自備鎖匙開門,偷偷進屋,重重抒口氣,客堂間一室白蘭花香,之之輕輕走到二樓露台,朝街上的張學人揮揮手,示意他回去。
小車子拐個彎駛開。
之之一轉頭,看見祖父站在她身後微笑,之之吐吐舌頭。
「你兄弟呢?」
「不敢回來。」
「你爸小時候若對我忤逆,用銅頭皮帶抽他。」
之之嚇一跳,「為什麼這樣暴力?」
「鎮壓不用暴力用什麼,叫他皮肉受苦最最實際,講道理講到幾時去。」
之之大大訝異,「爺爺,這是我們一貫作風?」
「自然,你沒聽過棒頭出孝子這句名言?」
「沒有商量餘地嗎?」之之懇求。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一家之主,事事與人商量,威風何在。」
之之明白了,統共明白了。
「家裡今天鬧成這樣,就是因為萬事有商有量。」
祖父用布罩遮起鳥籠。
之之說:「黃鶯兒都不唱。」
「天氣熱,唱不出。」
真的,一定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怎麼樣還能強顏歡笑,吱吱喳喳地唱得起來。
第二天一早在廚房碰見母親,之之若無其事地央求媽媽替她留三雙平跟鞋,款式一早看中,等到七折才買。
之之笑道:「總要有人托市。」
她母親喝著咖啡,沒有言語。
之之慘兮兮問:「媽媽,你怎麼連我怪在一起?」
季莊心灰意冷說:「你仍穿六號鞋吧。」
回到公司,女職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國是,層次像是突然提升,擱下個人恩怨是非,研究前途去留,但聽仔細了,心態仍然自私,目光照舊淺窄。
還都是呱呱叫的大學畢業生呢,港大、中大、倫大,濟濟一堂,之之也是其中一員。
當下有人轉過頭來,「陳之立刻可以走。」
陳之不是好相與的人,那時反唇相稽:「你補我三個月薪水,我當然馬上走。」
「溫哥華不好,一天到晚下雨。」
「小姐,下狗屎也不妨,什麼關頭了。」
真的,連用詞是否鄙俗也顧不得。
檯面上電話響了又響,才懶洋洋去接聽,若是私人找,便捧住話筒不願掛斷。
之之台下幾個新戶口都告取消,舊帳目也拖慢來做,公關公司最直接看到市面的榮衰。
年頭生意忙得幾個女孩子差些兒哭出來,曾經發過四個月紅利,此刻閒得慌。
年中已經這樣,年底還堪想像。
「去看場笑片」
「誰笑得出來?」
「你阿姨是美國人。」
「親屬團聚此刻才辦八零年的申請,等到廿一世紀還沒輪到我。」
「早曉得去年莊臣追我,態度就該好些。」
之之走進茶水間,看到已婚的女同事李張玉珍心不在焉。
之之問:「怎麼回事。同老公吵架?」
對方設精打采,「做人沒意義。」
之之笑道;「願聞其詳。」
「這個時候可怎麼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懶得眠干睡濕就算了,何用怪大時代。」
「就是你這種人多,」女同事抱怨,「亂樂觀階,所以戰爭紀錄片中逢有炸彈下來,就有滿街幼兒可憐的亂跑。」
之之大吃一驚,「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拜託拜託,神經千萬別錯亂。」
女同事哽咽地說:「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面孔,有孩子撒嬌喚我媽媽,此刻都無望了。」
正掩臉,秘書忽然進來喚人開會,大家便乖乖陸續進會議室。
中午散會出來,之之搓著酸軟的脖子走到接待處,看見吳彤坐在那裡等她。
之之照樣客客氣氣叫聲吳阿姨。
兩人相對一時無言。
濃妝的吳彤看上去一如從前,並無倦容。
之之頓生一個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個絕婦,無論經過什麼風霜,表面上也無異樣,濡濕鮮紅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創傷。
她倆到一間清靜昂貴的日本館子坐下。ˍ
之之原以為吳阿姨會滔滔不絕地訴上三兩小時的苦水。
但是沒有。
吳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為傷心。
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之之一直奇怪,什麼樣的人在配偶過身或是身罹絕症時可以長篇大論地細敘恩怨,之之一直主觀地認為人在真正哀痛的時候,思緒炸為飛絮,完全失去組織能力,吳阿姨木著一張臉才是正常的。
飯後吳彤才開口說話,講得還是不相干的瑣事:「之之,你年輕或許會笑我,今早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勞歸主,做人太麻煩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化妝,已經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語還休。
吳彤沒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記得當年出來做事,與你差不多年紀,晃眼十二年,薪水用來交稅買衣服付房租,剛剛夠用,至今兩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來,「我也是。」
「你還有時間。」
「什麼時間,」才說人家悲觀,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時日無多。」
吳彤喝罷咖啡,一時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補上,頓時花容失色。
她抬起頭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關她事,但是吳彤對小輩極好,多年來之之不知道吃過她多少奶油蛋糕與冰淇淋,案頭一整套水晶小動物擺設也是吳阿姨所送,所以實在不忍裝作沒事人,因冒昧地問一句:「舅舅倒底怎麼了?」
「他很好,他很快會同拿美國護照的紐頓女士結婚,也許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會信徒季力會甘心住到小鎮上去。
一方面吳彤已經冷靜地說:「時間到了,之之,我們改天再約。」
館子門口有一輛車子駛過來,有一個白頭翁探出頭來與吳彤打招呼。
之之耳為之側,哪裡來的蘇格蘭鄉下人,正統倫大英語系出身的之之瞪大雙眼轉過頭去。
吳彤輕輕介紹說:「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麥平,陳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攏來。
她忽然冒犯了長輩,拉住吳彤問:「你真的這麼急於離開香港?」
吳彤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是平板的,木無表情的,她頷首,「是。」
「她還沒有陸沉呢。」
「但是,」吳彤率牽嘴角,「我必須比季力先走一步。」
車子喇叭響了又響,白頭翁等急了,蘇格蘭人脾氣一向比較急躁,他那頭頭髮未轉白之前,想必是棕紅色的。
吳彤上了他的車。
之之聽過許多許多有關移民的光怪陸離原因,真沒想到,競走也是其中一個逼切的因素。
吳彤下意識要比季力走得更快,她要報復,季力能做的,她要做更成功。
吳彤完全沒想到後果。
她可能連蘇格蘭不是英格蘭都不知道,英格蘭的法律去不到蘇格蘭,蘇格蘭的大學文憑不為英格蘭接受,一無所知,為著意氣,抓住白頭翁,就預備跟他走。
那人可能已屆退休年齡,可能有兩個前妻,她們又各有三個孩子,還有,這三名孩子當然早已成上,也許已各為他們的父母添了三名孫子,白頭翁子孫滿堂,做夢都想不到艷福齊天,會被條件過人相貌娟秀的東方女郎看中。
吳阿姨吳阿姨,你真打算帶著滿箱的華倫天奴套裝與成百雙查爾佐丹皮鞋去投靠這位老伯伯?
之之要掩住嘴角才強制著不叫出來。
她呆立街角。
時代悲劇最悲哀的地方是荒謬得使人笑,這樣一對合襯的戀人竟為一紙護照而各奔前程,各自在匆忙間找到如此可笑的新對象。
是什麼令他們怕得這樣厲害,之之想破頭不明白
要過很久,之之才回過神來。
她發覺自己站在中區一間名貴的時裝店門口,想熟的售貨員隔著玻璃櫥窗向她招手。
也許是因為實在太憤怒了,她推齊門進去打算好好花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