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莊扔下報紙,歎口氣,「今年夏天這麼難熬,誰還有心思妝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過,愁眉苦惱,不如眉開眼笑,一念之差,雲泥之別,我才不與自己作時,媽媽,明天我們去弄頭髮。」
「人家會笑我們無聊。」
「誰,誰敢笑我?這是自由社會不是,你管我無聊還是無知,我自得其樂,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疊本票,交給母親。
季莊大訝,「這是什麼?」
「我們合資打算將房子買下來。」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當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風。」
「數目還差很遠呢。」季莊有點感動。
「你與父親當然是大股東。」之之笑。
「這一筆是張學人的,你收了他茶禮,就要成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進來,做我們家的人。」
「厲害,」季莊點著頭,「你打算怎麼樣立規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我嫁你父親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滿肚密圍,你看現在,簡直就是陳家老奴。」
「可是我們都愛護尊重奴隸。」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語哄撮我了。」季莊歎息。
「媽媽,把我們的計劃告訴爺爺。」
季莊說:「等他先開口不遲,還有,把款子還給學人。」
「媽媽——」
「沒有商榷餘地,」季莊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禮金,十倍這個數目還不行。」
之之漲紅了臉,「是,媽媽。」
這女兒長到廿三歲,還異常小樣,算得十分聽話,季莊甚覺安慰,頭腦簡單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運也跟著單純,有什麼不好?要那麼多生活經驗幹什麼,歷盡滄桑又沒有勤工獎,直接自父家走進夫家,最理想不過。
季莊最愛這個女兒。
她不介意之之遲些結婚,好留在母親身邊久一點。
鄰房兩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問:「你嫂子臉色如何?」
陳開懷答:「季在這些年來真是沒話講。」
「大家都會做人是真。」
「我們見時開口?」
「他們已經曉得這件事。」
陳開懷自覺做得有點絕,她盼望父母資助她,好讓她修葺快要塌下來的舊屋,目的將要達到,卻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鄭重地說:「話講在前面,我可不住什麼地庫、車房。」她不愧是個精明的老人家。
「不會的,我們那塊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兩房兩廳,衛生間與廚房完全獨立,另外有大門進出,圖則我會給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裝修你也要給我上等料子。」
陳開懷心想,這樣下去,怕要賠本。
「後園裡同我種兩株白蘭,還有,你們養不養貓狗,我最怕畜牲。」
陳開懷這才發覺兄嫂偉大無比,怎麼同老母親和平共處三十載?她要求不簡單呢。
老太太興致非常高,一直說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負責,我一把老骨頭不能再進油膩膩廚房,清潔工人你預先替我找妥,這筆費用我們自己付,沒有車伕,你權充司機,不要叫我們寸步難行。」
陳開懷瞠目結舌,她事先做夢也沒想到這些細節。
半晌她問:「這裡誰做飯?」
「我們有女傭,一手極好廣東小菜,連宵夜都日日轉花樣。」
陳開懷沒想到他們仍然過著此等靡爛富貴的生活,這次來,她似為父母兄嫂已失去討價還價的勇氣,一聽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實卻彷彿有點距離,陳開懷開始遲疑,香港人怎麼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親,老老實實,你打算投資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鄭重地舉起兩隻手,「十萬加幣。」
陳開懷倒抽一口冷氣,「你只有十萬?」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說:「我總得留點防身呀。」
陳開懷急起來,「現在的物價昂貴,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親,你高抬貴手。」
老太太不說,「你不是想賺我的吧。」
哎呀,陳開懷這才知道薑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蝕本呀。」
老太太動氣,「你哥哥從來不與我說這些。」
「開友不但收入高,且穩不可當,我們不能比。」
老太太搶白女兒,「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倆當下不歡而散。
平時怎麼樣袒護她都是假的,利害關頭,老太太精明入骨。
陳開懷不甘心,拉住之之問:「你們家開銷由誰人負責?」
之之據實答:「一直是母親當家,父親的家用不夠,她自動貼補。」
「你爺爺奶奶有無幫補?」
之之笑,「姑姑,怎麼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們白吃白喝這些年?」都叫縱壞了。
「不但是他們,」之之的笑意越來越濃,「連帶我同陳知都是白住白吃。」
陳開懷呆若木雞。
難怪嫂嫂聽說要把老人接走一點也不激動,原來多年來供奉兩老並無好處。
之之閒閒地說:「當然,房子當年由爺爺置下,以低於市價轉賣給父親,爺爺要走的話,我們會把屋價差距補還爺爺。」
每個人的口氣都似財經專家,陳開懷越發覺得自己不折不扣似鄉下來的土豹子。
之之滿有興趣的問:「姑姑,你替他們遞了申請表格沒有?」
陳開懷定一定神,「還沒有。」
「那要快點做,據說第一類親屬團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陳開懷不出聲,連這個侄女兒都不好應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慮移民?」
「要走總有辦法。」之之非常鎮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電影,交通方便,親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稅金低,非不得意,誰想勞師動眾,當然都用拖字訣。」
「是嗎?」陳開懷表示懷疑,「我聽得你們人心惶惶。」
之之不動聲色,「那麼你自己觀察好了。」
她打一個長長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願意再談下去。
第六章
「之之。」
「什麼事?」
「明天我要見老同學,想問你借行頭。」
「沒問題,你儘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適合也請選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萬語。
週末,之之赴吳彤約會,看見吳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覺得滄桑。
吳彤穿著茄子紫棉織上衣,大花裙褲,這種顏色由她那個年紀車穿,有點不討好,映得皮膚黃黃。
她應當穿線條流動,顏色素雅,低調子的名貴套裝,已經沒有必要爭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禮。
之之去接她,她上車的時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褲管裡側一塊小小的紙標價沒除下,寫著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嚇一跳,十二分震驚。
這種等級的衣服從什麼地方買來,是紅那一家出口廠的退貨?
本來穿何種衣服不要緊,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塊錢一件男裝內衣穿得時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吳彤這樣穿法。
吳彤最錯誤的一點是妄想以廉價充貴格。
距離十公尺都看得出來,騙誰呢,香港人誰沒練成金睛火眼,還出來走呢。
之之內心受那套壞衣服震盪久久未能平復。
過一會兒她才能客套說;「吳阿姨真記得我。」
吳彤卻開門見山問:「季力好嗎?」
之之據實答:「不大好。」這是真的。
「聽說他約會年輕的打字員。」
之之一怔,吳彤的行程頂清楚。
吳彤講下去:「大腹賈的女友越來越小不要緊,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沒有能力應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吳阿姨真關心我舅舅。」
「是的,」吳彤怔怔地,「我沒有忘記他。」
之之試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嗎?」
「阿,那個人。」
一定還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來往了。」
之之一聽,頓時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麼事,那麼,你此刻獨身了。」言無倫次。
吳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獨身女子。」
這是真的,一直以來,誰也沒有供奉她,誰也沒說過「我對你負責」,吳彤浪跡江湖,身邊有時有固定男友,有時沒有,男性還算待她不錯,卻又不致於好得要與她組織一個家庭。
整個七十年代香港不曉得出現多少該類型的獨身子女了,簡直是一個至顯著奇突的社會現象,可借有識之士統統只對「黑社會與青少年犯罪率」這種題目比較有興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開頭的時候,還當作是一個自由自在,優哉悠哉的過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漸漸發覺過渡期已成為生活,不是開玩笑的事了,永遠獨身!這個念頭可怕之至。
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處理,吳彤已憔悴下來。
她受過高等教育,不願降格遷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問自己:吳彤吳彤你在搞什麼鬼?
別人說她什麼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過自己良知的責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