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之之是知道的,她沉默了,背脊涼颼颼,像是有幾條蚯蚓在爬。
過一會兒,之之說:「我上去叫他們走。」
「告訴陳知,我在廚房等他。」
之之到了三樓,敲敲房門,她哥哥出來問:「喂,飲料呢?」
之之朝他使一個眼色,「快散會吧,媽媽要見你。」
陳知明白了,他握住拳頭,「一家人都不能夠同心合力。」
他無限遺憾憤慨,可惜他母親的想法跟他完全一樣。
送走朋友,他與母親一直談到天亮,爭持不下,母子兩人哭起來。
之之抱膝坐在窗前,天朦朦亮起來。
日曆上說,今天是大暑,到了中午,不知道要熱成怎麼樣。
姑姑轉一個身醒來,詫異地說:「之之,你倒底有沒有睡過?」
之之幽幽地說:「母親同哥哥吵架。」
陳開懷會錯意,「你同你媽說,切莫干涉年輕人的婚事,他要錯,讓他錯,若不能支持他,也不要看輕他,再不爭氣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經兮兮的母親因敵視媳婦連帶失去兒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過一會兒姑姑問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釋,姑姑卻以為她已默認。
「可是陳知一向是個乖孩子。」
之之說:「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覺得,」之之說:「爹脾氣太好,簡直有點瘟。」
這話裡似有話,陳開懷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親是晚可有應酬。
陳開友一怔。
一直以來,他的社交生活頗為忙碌,雜七雜八帖子一大疊:雞尾酒會、春茗、慶功宴,甚至是魯班誕、中西婚禮,店舖開幕,不知恁地,都會得寄到他辦公室。
官紳官紳,官還排在紳之前,可見喜慶場所少不了他們作點綴。
手中拿一杯香檳,出入高貴宴會廳,呵呵呵笑著,與主人家說幾句俏皮話,打哈哈,以示官民一家親。
全盛時代,官威赫赫,陳開友剪過采,也當過最上鏡香江小姐的評判,季莊也被尊稱為陳夫人,報紙上名廊牌還訪問過他。
俱往矣。
最近這兩個月,不知是不是流行節約,派對宴會數目大減不在話下,高級公務員受歡迎的程度亦與前不能相比,陳開友門庭冷落之至。
一連五個禮拜都沒有一個應酬。
陳開友納罕之餘,也在心中鑽研過是什麼原因。
會不會是對老英不滿,眾人動輒破口大罵,不方便有大官小官在場?若果這樣,倒真是十分體貼,免眾公務員尷尬。
另外一個假設是恨屋及烏,像陳開友這種身份的人便是不受歡迎的烏鴉。
從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這個朝代快要過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兒當然遲早打入冷宮。
陳開友像是已經過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個寒顫。
當下還要不動聲色,笑吟吟的問女兒:「你打算請爸爸吃飯?」
之之笑答:「我已改變作風,要努力節省儲錢,以後的十年都不打算請任何人大吃大喝。」
她出門上班會。
出來工作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頭,買,買買買買買,瘋狂收購,七十雙皮鞋,五十雙手袋,滿櫥套袋,香水排滿一桌,若干鑽飾金錶,他女有的,陳之當然要有,他女所沒有的,陳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無人請吃飯,便掛母親的帳。
此刻她明白到這樣努力促進社會繁華的陳之一旦窮下來,社會可不會回饋於她,社會只會冷冷地看她淪落,看她餓飯。
人要為自己打算。
戶口裡的兩萬塊,本來打算置一件晚裝,此刻已放進定期存款。
從前之之看見老婦與少婦連千兒八百部做定期,害瀟灑的她在銀行大堂人龍中排個沒完沒了,心中就鄙夷增厭。
此刻陳之也加入她們的隊伍,原來賢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數數櫥內衣服總值,已經穿一層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頓時蒼白起來。
穿得起,儘管穿,可惜陳之越級挑戰,陳之穿得中襟見肘,陳之穿得寅吃卯糧,這樣子辛苦,她現在發覺,是多麼的愚蠢。
一整個上午,她都忙著責己嚴,相信她,滋味並不好受,難怪那麼多人從來不肯檢討自身的過失,只想馬大帽子扣向別人,比較下來,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過來造訪,英俊的季力雖然上了年紀,身材樣貌還是數一數二,惹得女士們朝他行注目禮。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歡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據舅舅說,他那張臉簡直等於一張大國護照,通行無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漸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實際、聰明、厲害,崇尚權勢名利,只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寢、大腹,均可以受歡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統世界向錢看,有沒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細節,都不重要。
時髦漂亮的都會女性只想在婚後退休,乘頭等飛機在北美洲大埠與香港的花園洋房之間往來穿梭,一招手司機駕駛的大房車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沒有限額的零用。
面孔了對方是白板都不打緊。
季力已經吃虧了。
現代女性心腸鋼硬,實事求是,一束鮮花,一首新詩,一個下雨天,風露中立了中宵,都會被識笑為神經病,誰還在乎那個,季力那一套日漸落伍,隨時有被淘汰的危機,斯人有點憔悴。
往日一曲已經可以動心聲,現在已沒有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對面坐下,他取出一隻信封交給她。
之之打開,是一張匯豐銀行發出的本票,也許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銀碼,「居然有這麼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賠笑,「是,舅舅,我該駕。」
「我賣掉汽車才籌到這筆款子,聽說你等錢用,義不容辭,喂,要錢幹嗎,私奔?」
之之把本票謹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錢錢錢的掛嘴邊,多庸俗,我們不講錢,我們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誰還會妄想在現代女性身上揀便宜。
季力早把那風流債主般姿態收斂起來。
「你同吳彤阿姨倒底有沒有挽回餘地?」
季力答非所問:「我這才知道,吳彤這人,十分天真。」
之之點點頭,「你說得對,她崇尚浪漫,喜歡美的事物,她同你一樣,舅舅,你倆永遠不能真正實際起來。」
季力終於承認,「我想念她。」
他落寞地離去,立刻有女同事過來打聽他是誰。
之之坦白地說:「你們會喜歡他嗎?中年男子,沒有房子,沒有車子,亦毫無節蓄。」
女同事齊齊問:「有沒有護照?」
「一無所有。」之之搖頭。
眾女一哄而散。
當初吳彤不知恁地看上他,真是緣分,倘若餘情未了,必定還能走在一起,不勞操心。
陳之過去找李張玉珍,熟不拘禮,她蹲下把耳朵往人家肚皮上貼,很清晰地感覺到胎兒蠕動。
之之吁出一口氣,感覺甚佳,子宮歲月是人類最玄妙階段,難怪智慧的中國人把這九個月也算到年歲裡去,叫做虛齡,似有意識,又似乎不是,浮游母腹,悠然自得。
之之幾乎想說:讓我們都回去吧。
李張氏的心情好得多,造物主定有巧妙安排,使孕婦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我想通了,」她說:「事情真的惡化,至多把他送出去寄宿讀書。」
之之要隔一會兒才想到他是指未生兒,不禁笑起來,呵,人無百歲壽常懷千載優。
都想到了,白了頭髮,添了皺紋,什麼都考慮到,但是世事永遠不依本子發展,世事永遠出乎意料。
「你放心,一切會很好。」
「除之你答應過織毛衣給我的孩子。」
之之大吃一驚,掩住胸口,「我真的那樣說過?」
李張氏沒好氣,「早知你是信口開河。」
「不不,我有誠意,下班立刻買毛線。」
真的這樣說過?明明不會打毛衣,怎麼樣學都學不會,小學勞作分奇低,她豈會誇下海口陷自己於不義?
不怕不怕,祖母會,姑姑也會,叫她們代勞好了。
傍晚,接母親下班,隔著大玻璃櫥窗看見媽媽正脫了鞋光著腳與設計師把華服一件件擺出來。
季莊非常認真,低著頭根本沒有看到女兒。
之之卻看見母親頭頂絲絲華髮。
之之無限憐借,媽媽開始者了,她知道媽媽最怕老花,時常困惑地問:「動輒要加上遠視眼鏡,老闆會不會嫌我頓?」唯一的安慰是,老闆娘先遭不幸,脖子上先掛上副老花眼鏡。
退休吧媽媽,之之在心中喊出來,大家願意省一點過。
是設計師先發現她,季莊連忙笑,招之之進店。
「店主呢?」之之問。
「一連好幾天到律師處搞美國那邊的稅務。」
沒有護照的煩,有護照的更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