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之,且別理會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經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時間為何飛逝,去得那麼快,我清楚地記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訪你母親,護士恰巧把你抱進來,像只紅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醜得我嚇一跳:這名女兒怎麼嫁得出去?可是你媽似心肝般將你摟在懷中,我又想,或許這女兒可以一輩子耽家裡服侍父母。」
轉眼廿多年。
季力記得那日深畢產婦,與女朋友到鏞記吃晚飯,那一碟碧綠油菜的香味彷彿還留在齒間,廿多年一下子卻過去了。
中年的哀比樂多。
最令季力傷心的是一事無成,以前,香爐峰內日月長,天天混著過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結帳地時候,不攤開來算也不行,各國移民局發出的問卷就逼人攤牌,然後把分數加在一起,看誰及格,誰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萬千。
他同外甥女說:「勤有功,戲無益,莫等閒白報少年頭,空悲切。」
之之忍著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是一個浪蕩子,並無惜取少年時。」
「你還沒有把浪蕩十法傳授於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轉意吧。」
「之之,勉強沒有幸福。」
季力把陳之送出去。
一直以來他把花生漫畫翻譯給她聽,她抬著小面孔,焦急地問:「然後呢,然後呢,紅髮女孩有無愛上查理勃朗?」
一下子她的英語說得比他還好,現在還跑上來教訓他,什麼叫後生可畏,季力有徹底瞭解。
季力眼眶都紅了。
老實說,他不願意孩子們長大,那樣,他就不老。
之之在馬路上猶疑,探完母親的兄弟,她牽掛著自己的兄弟。
之之一直等電話,也許他們還要差遣她,沒有指示,她才不敢貿貿然再度找上門去。
躊躇好一會兒,她才回轉家去。
一進門,祖母便說:「陳知還不肯回來?」
有祖母多好,舅舅沒祖母,沒人關心他,他乾脆失了蹤,只當作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生過。
「來,之之,我有事同你這個女大學生商量。」
之之脫下平跟鞋,這一陣子她連穿半高跟的興致都沒有。她老是悲哀地想,這種時節,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之之,你姑姑要把我們接到加拿去。
之之不由得急起來,「奶奶你這一把年紀,一動不如一靜。」
「你爺你有點心動。」
「祖母,你怎麼能走,到了那邊,誰侍候你,西方國家老人沒有地位,都被趕到老人院去,」之之一時情急,出言恫嚇,好好好寂莫孤苦的。」
老祖母並不糊塗,笑道:「你姑姑的意思是,叫我們賣掉這間祖屋,去她那邊入股買大房子。」
之之怔住。
「奶奶,你同我爹商量過沒有?」她急問。
老祖母不作聲。
這件有點複雜,兩老手中有點資產,此刻享用餘蔭的是陳開友這一支,但是他妹妹要藉移民令父母把財產轉移到她名下。
之之有口難開,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姑姑,這可怎麼辦?
大樹一走猢猻恐怕就要四散,哪裡再去找這麼一大進房子,屆時恐怕之之真要搬到小公寓去。
一浪接一浪,一事接一事,之之低下頭,不知如何應付,難怪祖母要同她商量,最好由她去轉告父母。
只聽得奶奶說:「你爺爺聽說可以天天去釣魚,心就活了。」
之之明白爺爺的心意,種花種花釣魚都還是其次,爺爺活了七十多歲,最怕亂,他經歷大小戰爭,越發珍惜太平清靜的日子,如今不管還能活多久,或三五七年,或十年八年,都希望到一個安安定定的地方去。
恐怕他的心思早已定了。
「之之,不如你也來吧。」祖母輕輕說。
已經用到這個來字,之之不由得歎氣搔頭皮。
「之之,適當時請把這件事告知你父母。」
她成了情報轉運站,倘若是專門發佈好消息倒還罷了,可惜生活中棘手新聞居多。」
什麼才是適當時候?趁父母高興時一盤冷水澆下去,抑或乘他們苦惱對索性落井下石,以毒攻毒?
之之束手無策。
在公司裡她還可以實行卸膊,拖延,混賴,在家裡可不能這樣應付至親。
祖父出來扭開電視,訕訕地問:「同之之說了沒有?」
祖母說:「之之很為難。」
「那麼就由我來講吧。」祖父拍拍之之的手。
之之的視線卻盯在電視螢幕上,新聞報告員說:「……該名學生領袖的全篇談話,將於今晚十時正播放,請觀眾注意。」
之之霍地站起來,他們已經安全了,她又乏力地坐倒在椅子上,緊緊閉上雙目,吐出一口長長的氣,看情形哥哥可以很快回家。
第四章
祖父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只有他一人走脫,他的同學呢?」
可見這件事全民關注。
之之連顧左右言他,「爺爺,還是由我來說好。」
祖父卻問:「那少年倒底做過些什麼?」
祖母說:「他拚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祖父答:「才沒有,他做的不會比陳知更多,你以為陳知沒有給政治部錄像?陳知參加的遊行不會少,叫的口號還不夠多?」
祖母歎口氣,「英國人才不理這些年輕人嚷什麼,叫得累了,還不是會回家睡覺。」
之之說:「我忽然想起來,我有要緊事得出去一趟。」
她要出去與哥哥會合。
打開公寓大門,不出所料,屋裡已經沒有人跡。
他們備用這個地方最多才一天一夜,可見辦事迅速敏捷。
之之買回來的食物全部包銷掉,廚房的垃圾卻還沒有清理。
鋅盤一隻紙碟子上有幾隻煙蒂,之之抬起頭,他們之間包括陳知都沒有吸煙習慣,可見一定還有外人來過這裡。
一大幅拼圖,之之只佔一角,陳知或許知道得略多,但整件事故的始末,恐怕永遠是個謎團。
之之徹底清理公寓,一絲痕跡都不讓留下,她把垃圾袋打個結,拎上車,駛到一個靜寂的住宅區,在馬路角挑一個垃圾箱,扔進去。
當天晚上,之之凝神觀看大熱新聞片段。
主角站在一幅白牆前發表演說,小公寓的牆壁正是這個顏色。
之之忽然莞爾。
那天晚上半夜,之之正在臥室看小說,研到門聲。便知道是哥哥回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陳知輕輕推開妹妹房門,探進頭來。
之之自床上躍起,與他緊緊擁抱。
陳知指旨房角的一隻古老大櫥,之之會意,與哥哥一起鑽進櫥內,關上櫥門。
自三五歲起,櫥內便是他們談密話的好地方。
人長大了,空間便顯得狹窄,他們縮著身子抱住膝頭,輕輕交談。
「人已經離開本成了吧?」
「目的地很快會公佈。」
之之沉默一會兒,忍不住問:「我是為了你才合作,你呢,你是為什麼?」
陳知要過一會兒才能回答:「我也是為了同胞手足。」
之之說:「你真的相信這件事?」
「我相信我們必定勝利。」
之之再與哥哥擁抱。
他們聽到母親的聲音,「之之,你聽沒聽到門響?」
之之推開櫥門,「媽媽,哥哥回來了。」
季莊見他們倆還躲在櫥裡,不禁好氣又好笑。
廿多歲的人,還如小孩一樣,實在低能,起碼要活過四十,才會添一點點智慧,有什麼用?體力又有夠應付了。
季莊看著一雙兒女,感慨萬千,長得誠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們養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個孩子不過加上雙筷子,冷飯菜汁,胡亂哪個大人的舊衣裳改一改。走廊裡行一張帆布床,就帶大一個孩子,十八年後,養兒防老,名正言順地向他拿錢。
現在的年輕人哪裡吃這一套,待他差一點,他立即怪社會,馬上成為問題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還要求等重、私隱、自由,養育他是大人的天職,他可是要與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親百感交集,心中慚愧,吆喝哥哥,「陳知快向母親認錯。」
季莊擺擺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勞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務員,沒想到一剎那變為狗奴才。」
陳知聽得出母親聲音中剩餘的惱怒,一聲不敢出,低著頭垂手筆直站在地面前動都不動,望她息怒。
「媽媽,哥哥回來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媽媽,他知道錯了。」
季莊問:「現在演苦情戲嗎,還不去睡覺,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遠是香港人,無論晚上發生過什麼事,第二天必定起來工作。
之之看著母親走出去,才說:「哥哥,我們真幸運。」
「是的,我們不但生活得好,還有餘力幫助別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辦公室邊吃火腿三明治邊讀報上的政治評論。「……不必諱言,這些民運人士所以能夠成功經港外逃,除打通邊防關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關部門眼工眼閉甚至幫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這麼說,沒有港府的『視若無睹』,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緝人物是不可能當本市為轉運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