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孩子尚未出世呢。」仲民駭笑。
春池哼一聲:「你懂什麼,此刻報名正好。」
回到家中,發覺有稀客。
「惠顏姨!」春池大喜過望。她們倆緊緊擁抱。
「乙新的事叫我寢食難安。」
春池低下頭,「同一架飛機共一百七十三人罹難。」
「聽說他即將結婚,未婚妻已經懷孕。」
春池只好說是,又問傭人:「林小姐去了何處?」
「她去公園散步。」
鍾惠顏吁出一口氣,「幸好各人懂得節哀,我與卓羚聯絡過,這是一點小小意思。」她放下一張銀行本票。
「我們不需要。」
鍾阿姨不悅,「大人給你,你就收下。」
「是,是。」
「有事聯絡我們,千萬別見外,同若非說,母子並不孤苦,她的小說稿件在我處,我會處理。」
春池滿心感激。
惠顏忽然落下淚來,「可恨仍無餘心一影蹤,她再也見不到乙新。」
門一響,若非回來了。鍾惠顏迎上去,握住手,叮囑幾句,依依告辭。
春池說:「也真難為她,惠顏姨絕少婆婆媽媽。」
若非由衷說:「我真幸運。」
春池把本票交給她。
若非說:「真沒想到會對我毫無歧視。」
春池微笑,「你高興得太早了,稍遲一打開門,歧見會如潮水湧來,你好生應付,女人懦弱固然為人不齒,太勇敢了,更加叫人憎恨。」
若非小聲說:「我明白。」
「世人老認為除了出一品夫人,沒有女人值得尊重。」
若非並沒有笑,這是實話。
「就是這三兩個星期了。」
若非點點頭,「足足胖了三十六磅。」
「別擔心,操勞數星期就瘦下來,我正替你物色保母,這件事才難呢,幸虧張家有的是辦法,姨媽姑姐一大堆,一呼百應,必定可以解決。」
若非愣住,「本來是悲劇,怎麼好像當喜事辦。」
春池攤開手,「這便是生活荒謬之處,你如不願以淚洗面,就得振作。」
若非忽然問:「作為女性,我可是一點前途也沒有了?」
春池側著頭想一想:「我不知道,可能轉一個彎,萬丈光芒照著你,又或者只得小小阿伯拉罕陪伴你,還想怎樣。」
這時,報館派人送來稿酬。
春池一看數目,深深吸口氣,「什麼,不是說窮稿匠嗎,收入竟這樣驚人,可見大作甚受歡迎,恭喜恭喜。」
若非不語,她失去太多,不是任何名利可以彌補。過兩日,嬰兒用品送到,裝修師傳接著佈置窗簾燈飾,小房間應有盡有。只少了最重要人物。
張仲民像是知道她倆想的是什麼,他轉過頭來,「我願做孩子義父。」
春池拎著衣物,微笑,「這樣小,居然是一歲大童裝。」
仲民搖頭,「我真不敢抱。」
「可以裝進這只籃子裡。」
若非一言不發,皺緊眉頭坐一角。
「若非,怎麼了?」
「送我進醫院。」
春池立刻丟下一切,聯絡史橫生醫生,把若非送進醫院,大家鬆一口氣。病房是春池地頭,如到了自己地盤,如魚得水,指揮如意,把若非照顧得周到舒服。
張仲民忽然說:「試想想,這件事若果發生在三十年前,你倆又沒有能力,可真是悲劇。」
春池笑笑,「過去是歷史,將來是未知,今日最重要,是上帝的禮物,所以叫Present。」
仲民微笑,「聽你說話真有意思。」
「上一代的人,比我們容易傷心,也比我們容易快樂,我們比較實事求是。」
這時,春池手提電話響起來。
「噫,仲民,我要到纜車徑去一趟。」
「幹什麼?」
「拾磚頭。」
他們趕到的時候剛看到推土機整理現場,春池在亂石堆中挑選。
仲民莫名其妙,「隨便拾一塊不就行了。」
「不,你看,這塊邊上有天花板及牆角的嵌線。」
仲民嗯一聲,「原來是菊花紋。」
春池把磚塊放進大紙袋中。這時,她發覺廢墟中另外有人。那人站在遠處,正在亂磚堆中徘徊,看仔細了,是位白髮女士,穿寬袍子,體態瀟灑,不受年齡影響。這時,她也發現了春池,他們轉過頭來,目光接觸。
是誰?春池衝口而出:「你也曾是纜車徑住客?」
女士點點頭。
聰敏的春池忽然想起來,衝口而出:「你是車安真女士。」
被她猜中,車女士揚起一條眉毛,「我們見過面嗎?」
春池興奮地答:「在報章雜誌上讀過你的消息。」
車女士拾起一塊磚頭,抱在懷中,笑一笑,「幸會。」
她輕輕轉身離去,神情無限依依。
「啊。」仲民大為詫異,「原來世上癡情的傻子不止連春池一個人,這幢老房子裡到底發生過多少故事?」假使這些磚塊能說話,不知會傾訴多少悲歡離合。
半晌,春池說:「我們走吧。」
「遵命。」
回到家中,仲民微笑,「其中一塊需航空特快郵遞寄往卓羚處可是。」
「被你猜到了。」
她自己那塊磚,像座現代雕塑似放在書房裡。
鍾惠顏收到禮物,感慨萬千,「我雖沒在纜車徑住過,可是那裡發生的事,也影響了我一生。」
「鍾姨的一生才剛開始。」
「春池你就會討人歡喜。」
春池微笑。
「若非好嗎?」
「過兩日出院。」
「我叫人送金牌來。」
大家都給林若非留著私人空間,讓她靜心休養。春池忽然得到意外驚喜。父母前來探訪。
「糟,屋子擠不下。」幸虧兩老只留三天,即轉程往東南亞旅遊,已訂好酒店。
連先生太太對春池工作環境及進度非常滿意,「終於出身了。」連母淚盈於睫,「宛如昨日,只得小蘑菇般大,還不會說話,可是已懂得爭取,時時來張望大人碗中盛什麼食物,以便分享。」
聽得最津津有味的是仲民。
雙方家長也乘機見面,原來還算同鄉,自有說不盡的話題。
連先生誇獎女兒:「真能幹,又找到仲民那樣好的男朋友。」
連太太比較細心,「春池,我們還未去過你家。」
「媽媽!先給你一個心理準備,我有室友。」
連太太吃一驚,不動聲色,「是仲民嗎?」難道已經同居……
「不,是一名女生。」
連氏夫婦面面相覷: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我的朋友,便一起,彼此照顧。」
兩老仍然疑神疑鬼。
到了春池家,門一打開,先聞到一陣奶粉香,接著,有保母笑著抱一名幼嬰出來。
連先生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朋友林若非的兒子。」
春池手勢熟練地接過嬰兒,那粉團似的孩子手舞足蹈,十分活潑可愛。
連太太不由得來逗他,他毫不怕陌生,咯咯笑不停,伸手要抱。
「與幼兒一起住,不怕吵鬧?」
春池答:「他晚上從來不哭。」
「他母親呢?」
「還未下班。」
連氏伉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放下心來。
後來,連太太問連先生:「倘若那是春池的孩子,你會怎麼辦?」
「咄,愛屋及烏,外孫就是外孫,不論出處。」
連太太啼笑皆非。
他們安心地度假去。
接著的一段日子,若非比春池還忙,她脾氣改變不少,多做事,少說話,比從前踏實,若仔細看她,會發覺她一雙眼睛不再閃亮。
小小阿伯拉罕已經會走路,搖搖晃晃邁出一步,隨時摔倒,可是百折不撓,再接再勵。
那一日早上起來,春池就有點心神不定,左眼角跳個不停。
她叮囑保母:「凡事小心。」
可是一整個上午都是小意外:打翻茶杯、撥錯電話、忘記關水龍頭。
若非一早外出與雜誌社開會,已經說明下午才會回來。
春池同保母說:「我們一起到公園散步。」
「今日風大。」保母提醒她。
「那麼,去吃冰淇淋,你們先換衣服。」不知怎地,春池只想離開家裡暫避。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春池似有預感,鎮靜地抬起頭來,吸進一口氣,她彷彿知道這是誰。
她輕輕打開大門。
門外是一位陌生中年女客,臉容秀麗,身形仍然苗條,衣著考究,她凝視春池。
是她先開口:「你是——」
春池輕呼:「你終於出現了。」
「可以進來說話嗎?」
春池點頭,招呼女士進屋。
她保養得那麼好,使春池覺得,原來中年仍是生命。
春池說:「大家都在找你。」
「過去一年,我住在巴黎,返三藩市後才看到尋人啟事。」
「應該早些回復,乙新多麼盼望與你相見。」
「他叫乙新?」
「太遲了,相信你也知道墜機意外。」
她不出聲,像化石般端坐。
內心在滴血嗎,春池永遠不會知道,她們那一代的女子不輕易透露喜怒哀樂,並且認為凡事要求說個明白,討還公道是非常缺乏教養及愚蠢的行為。
她們仍然忠於打落牙齒和血吞。
春池對她無限同情,她輕輕說:「他並沒有責怪你,他只想知道你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對方仍然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