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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程功終於說到正題上去:「你與董則師都是那麼合理聰明成熟的人,為什麼雙方不能諒解?」

  程真看著窗外,「我不知道,也許,你天真的心眼高估了我們。」

  「我真恨看到你們分手。」

  程真笑笑,「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惜。」

  到了家,只見一園子玫瑰花開得燦爛無比,甜香撲鼻,程真心花怒放。

  程功笑說:「我替花施肥除蟲剪枝。」

  「謝謝你,程功,這真比什麼禮物都好。」

  「董則師今晚請吃飯。」

  「我不去可不可以?」

  「就我們一家三口而已。」程功懇求。

  她皎潔秀麗的小面孔叫程真妥協,「是個便服可出席的地方嗎?」

  「什麼都行。」

  「那你讓我先睡一覺。」

  「來不及了,媽媽,喂,你聽我說——」

  程真咭咭笑,和衣倒沙發上,用墊子壓住頭,就閉上雙目,她睡著了。

  且步入夢鄉,她的夢裡一向沒有董昕,彷彿好夢與噩夢都與他無關,她夢見母親還年輕,正在幫她縫新衣,她放學回來,看到衣服尚未完成,式樣且與校服差不多,立刻失望,並且直言不諱。

  母親一聲不響,收起衣服,從此不提此事,呵,程真竟是如此地不知感恩,故母女感情一直不算太好。

  「醒醒,醒醒。」

  第四章

  程真睜開雙眼,原來一小時已經過去,她匆匆沐浴更衣,才發覺秋裝尚未備妥,只得胡亂配搭。

  程功急道:「穿巴黎買回來那些。」

  「那是買給你的,我才不穿膝蓋以上短裙。」

  「穿漂亮些。」

  程真抹上胭脂,「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同你說老實話,我再打扮,他也不會看我,省省吧!」

  程功氣惱地歎氣。

  「感情這件事,死而不能復生,將來你自會明白,呵對不起程功,最好你永遠不會明白。」

  程真只穿淺灰色凱絲米毛衣與長褲,背上手袋,與程功出門去。

  在日本館子裡,程真見到董昕,不由得喝聲采,「氣色好極了。」

  「是說我嗎?謝謝你!」

  「一看就知道凡事順利。」

  董昕搓著手,「托您鴻福。」

  程功在一旁覺得既好氣又好笑,真虧他們說得出這種對白。

  終於,程真歎口氣,「董昕,我們別這麼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董昕頷首,「我贊成,」猛地一抬頭,「噫,我的客戶來了,我且過去談幾句,你們隨便。」

  他起身便過檯子。

  程真大笑,這董昕死性不改。

  程功難過得低下頭,沒有希望了,他們根本不想重頭開始。

  程真叫了一桌子菜,胃口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程功輕輕說:「房子就是賣給那位客人。」

  程真抬頭看過去,怔住,同董昕一起坐的,居然是孫毓川的妻子袁小琤。

  程真大奇,他們的世界忽然變得如一隻舞台那麼小,命運把他們這幾個人往台上推,輪流配搭子出場演出,多麼詭秘可怖!

  只見董昕向她招手。

  程真對女兒說:「你過去一下。」

  程功理應效勞,立刻過去寒暄。

  她轉過頭來向程真示意,程真見袁小琤臉色還算祥和,便走到他們桌子去。

  董昕問:「一起坐好不好?」

  程真很有一手,「不,我也要等朋友,不過,孫太太,我敬你一杯。」她把手上的米酒一乾而盡。

  袁小琤臉色稍霽,「董太太你真奇怪,自己家的房子那麼考究為什麼不住?」

  程真笑嘻嘻,「開銷太大呀,光是差餉要兩萬多一年,比較適合孫太太。」

  袁小琤聽了十分受用,「我挺喜歡那室內泳池。」

  「真的,」程真認真說,「老人家每天早上起來游半小時泳,勝過吃人參燕窩。」

  這話說到袁小琤心坎裡去,頻頻頷首。

  程真又加一句,「現在買,還來得及挑地毯顏色,這室內裝修嘛,如果孫太太沒時間搞,就包在小女身上好了,小女在卑詩大學讀建築,小功,叫聲袁姐姐。」

  袁小琤十分喜歡,「我有兩座鋼琴,放在何處,還得動動腦筋。」

  程功十分圓滑,拍手曰:「原來袁姐姐是鋼琴家!」

  程真在恰當的時候一抬頭,「唷,我的朋友來了,小功、你陪袁姐姐,我失陪。」程真又對著袁小琤乾一杯。

  這時,袁小琤已經有點兒不好意思。

  程真回到原來的座位上,鬆口氣,真幸運;她果然見到了熟人,立刻嘩呀一聲,「老陳,你好嗎?陳太太,這邊稍坐一下。」

  看在別人眼中,也似事先約定一般。

  然後,她付帳離去。

  又幫了董昕一次忙。

  回到家,她蠟縮在沙發裡看小說,半晌,聽見程功回來,便問道:「生意成功沒有?」

  「一家子出馬,沒有不成功的道理。」程功笑。

  「你正好跟著董則師學做生意。」

  「那孫太太十分愛聽捧場話,頭腦有點兒簡單。」

  「好出身的女子通常閱世不深,天真無邪。」

  「像張白紙一樣。」

  程真笑,「遇上騙子就慘了。」

  「幸虧我們是殷實商人。」

  說到這裡,電話鈴響,程功去聽,抬起頭,「媽媽,找你。」

  程真跑到書房聽,「哪一位?」

  「孫毓川。」語氣不大友善。

  程真沉默,過一會兒才問:「有什麼指教?」

  「內子說見過你。」

  程真一怔,隔一會兒才意會到內子即妻子之意。

  多好,他們無話不說。

  「你一定覺得很有趣。」

  程真也不大客氣,「什麼有趣?願聞其詳。」

  「作弄別人,是種樂趣吧?」

  程真一聽,忽然光火,「我玩弄誰?尊夫人?你?閣下遭受了什麼損失?不如同律師商量商量,提出控拆。」

  孫毓川要半晌才說:「內子對我說,你對她非常友善。」

  「嘿,我是野蠻人,活該罵人打人,對人一文明,便是有心使詭計,可是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像你那麼聰明的人,要是立心對一個人好,那人不會不覺得,而你不會無故討好一個人,裡頭有什麼原因?」

  「你是指我有什麼奸計?」

  半晌,孫毓川答:「是。」

  程真大笑起來,他真愛護她,溫室中的花,怕她受到程真摧殘。

  是有這樣的人的,程真有位舊老闆,三子兩女都保護得密不通風,可是對手下的年輕人卻毫不吝嗇,嚴加教誨。

  人家都不是人。

  程真是猛獸,袁小琤是玉女,所以他要為她出頭,發出警告,叫程真不得胡作妄為。

  程真歎口氣,無話可說。

  正要掛電話,孫毓川忽然說:「像你那樣的聰明女,看到笨拙的我們,一定覺得十分好笑吧?」

  程真一怔。

  笨,誰笨?

  這時程功在書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見到母親還捧著個電話講,十分訝異。

  程真清清喉嚨,「我不明閣下意思。」

  只聽得孫毓川歎口氣,「程小姐,高抬貴手,打擾你了。」

  他掛上電話。

  程真非常意外,他是什麼意思?叫她放過他們?

  這時程功進來,「媽媽你同誰講了那麼久?你從來不說長氣電話。」

  「過來,程功,我像洪水猛獸嗎?」

  程功不加思索,「當然不像。」

  「我可算聰明伶俐?」

  程功坐下來,「嘿,一時一時啦,智力發展不十分平衡,事業上偶有佳作,處理生活上諸事笨拙萬分。」

  「謝謝你,你十分公道。」程真滿意。

  「怎麼回事?為什麼問那些怪問題?」

  「有人說我無比詭詐。」

  「不會吧,你若略有腦筋,也不會同董則師分居了。」

  「啊,此話怎說?」

  小程功慢條斯理地答:「一起熬了那麼久,現在他什麼都有了,你反而說要走,多傻!」

  程真笑笑,黯然垂頭。

  「董則師那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覬覦。」

  程真問:「我呢?我行情如何?」

  小程功上下打量她,「差遠了,多年來你百折不撓,在別人眼中好不凶悍,你據理力爭,人家覺得你橫行不法,你爭取合理酬勞,那是一錢如命,銖鎦必計,你不平則鳴,那統統是罵人,社會對事業女性一向不十分公平。」

  「程功,你說得真好。」

  「人人喜歡依人小鳥。」程功歎氣。

  「你呢,你朝哪條路走?現在決定還來得及。」

  「三岔口,很為難。」

  「明天再想吧。」

  程真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世界新聞,一手握冰凍啤酒杯子。

  即使在感情最好的時候,董昕也不關心她的工作。

  只有一次,他同她說:「一支筆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記得她這樣無奈地同他解釋:「要是不尖銳地針對人與事,特寫不好看,漸漸一支筆淪為花拳繡腿,銀烊蠟槍頭,有什麼意思?你看報上專欄,凡是有讀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癢癢,溫吞水天天寫身邊事,離不了兩房兩廳,怎麼揚名立萬呢?」

  程真記得董昕當時說:「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個個施盡混身解數,她不過拿城裡的人與事來開開玩笑,得罪的人,範圍不大,有些同文,批評的是國是,那豈非更加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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