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雨中視程大抵只有十多公尺。
她努力調頭,倒後之際,忽然聽到車尾燈破裂之聲。
開頭程真以為撞到路燈柱,可是後邊忽然亮了燈,原來是人家的車子。
程真歎口氣,預備下車理論。
可是,慢著,她在車位上凝住,這是誰?
她立刻鎖住車門,拿起手提電話,撥到附近警署,講出她車子的位置,並且求助。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的車窗。
程真反而鎮定下來。
她當然不打算開窗,她靜坐著不動,握著電話。
對方要難為她,除非用重物擊破車窗。
那人並沒有走開,再敲了兩下車頂。
不見回應,那人走到車頭,用袖子擦窗上的霧氣。
程真坐在車子裡,聽到乒彭乒彭,有節奏的聲音,半晌,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心跳。
霧水擦掉,那人探近面孔。
程真張大雙眼,接著,她扔下電話,開了車窗,「是你,毓川?」
真怕又是眼花。
可是她聽見有人肯定地說:「是我。」
程真本想問他何以神出鬼沒,還有,如何查得她搬了家,可是,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
她終於再見到他。
程真下車來。
孫毓川並沒有走近,他看著她,「聽說你病了。」
「不礙事。」
「最近我比較忙。」
「所以許久不見。」
這時,警車嗚嗚駛近,孫毓川卻不覺意外,警車在他們附近停住。
警員立刻前來調查問話,發覺無事,警告幾句,隨即離去。
程真把車子停好,偕孫毓川到小公園坐下。
說也奇怪,霧漸漸散去,彷彿忙了一日,只為造成今晚的誤會,功德完滿之後,它便消失無影。
程真坐在長凳上,沉默無言。
孫毓川卻說:「我想與你談將來。」
程真微笑,「什麼將來,跟隨你去拜見令尊令堂,接受他們嚴厲眼光審察?」
孫毓川不語。
「接著,坐上袁小琤的舊位,盡力嘗試做得比她更好?」
孫毓川說:「你還是那麼坦白。」
程真不去理他,「毓川,我對你的世界沒有興趣,毓川,到我的天地來。」
孫毓川訝異,「從來沒有人要求我那麼做。」
程真微笑,「有,你忘了。」
孫毓川欠欠身,「誰?」
「你少年時認識的那個有點像我的朋友,一定提出過同樣要求。」
「呵她。」
「毓川,我們雖然無權無勢,生活卻舒適自由,你會考慮改變生活方式嗎?」
孫毓川不加思索地搖頭,「我沾染了你的坦誠。」
第十章
程真無話可說。
「我有職責在身,自幼我被訓練承擔這種責任,我不可棄它而去。」
程真點點頭,「你捨不下。」
孫毓川抬起頭歎息,「不,我不捨得的是你。」
程真搖頭,「對不起,毓川,我也放不下我生活中瑰麗的自由,我不會到你的世界生活。」
孫毓川苦笑問:「我的世界果真如此可怕?」
程真想說,問袁小琤便可知道,但是她不想傷害他,故答:「它不會適合我。」
「我想是。」
他握住她的手。
「毓川,真慶幸認識你。」
「程真,最後一次問你,來,跟我走。」
程真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回答他:「不,我不能夠。」
「你這倔強的女子。」
「你就是敬重我這一點。」程真微笑。
「我答應你我會盡量滿足你。」
「物質上我什麼都不缺乏,更多更好對我來講,沒有意思,我需要的是一位情投意合的終身伴侶,你可以給我多少時間?」
孫毓川低頭不語。
程真微笑,「你的時間到了,你的司機在等,你的飛機要立刻出發,再見,毓川。」
孫毓川站起來,語氣十分溫和,「我真的很難過。」
「啊是,」程真強作鎮定,「我心裡像是少了一點什麼,我會永遠想念你。」
「程真,你已自由了那麼久——」
「太自私了,好比說,我已經呼吸了那麼久,現在停下來也無所謂。」
孫毓川終於說:「程真,我不會再來。」
程真頷首,「我明白。」
「再見。」
孫毓川離去。
程真掩著臉,哀泣起來。
盼望那麼久的愛情,卻自指縫中漏去。
忽然有人在她身邊說:「能夠哭就好,哭是開始痊癒的象徵。」
程真睜開雙眼,發覺身邊坐著一位白髮老嫗,全身粉紅色打扮,和藹地與她攀談。
程真默默流淚。
那老婦接著說:「要犧牲太多的愛情也不是真的愛情啦。」
她好似洞悉一切,深明程真處境。
「視他如一個在晨曦中消逝的夢好了。」
程真問老婦:「你怎麼知道我的事?」
老婦笑了,「你的事?假使你如我一樣活到九十三歲,你就知道,這樣的事並不稀罕,我年輕時也遭遇過,它可隨時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程真怔怔地,「並不稀罕?」
「啊孩子,最尋常不過。」
程真歎息。
「回家去,好好休息。」
「謝謝你關懷。」
老婦微笑。
回到家中,程真才發覺她衣履盡濕。
程功在公寓等她,一見,怪叫:「真的一步不能走開,你看你。」
程真更衣,一邊微笑問:「有沒有看我寫好的五千字?」
「是一篇小說吧?」
「寫得怎麼樣?」
「人物剛出來,言之過早。」
「別太苛刻。」
程功笑,「到五萬字也許就有點瞄頭了。」
程真套上乾爽衣服,「我又餓又累。」
走到廚房,一看,一箱香檳,程真仰起頭,不動聲色,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批免費香檳了,她捧起一瓶。
「幾時送來的?」
「剛才他交我抬上來。」
「誰,你見過他?」
程功一怔,「是湯姆呀,他買來孝敬你。」
「呵,這麼說,陸續有來。」
程功笑,「那當然,我會時時提醒他。」
「你看我福氣多好,也怪不得所有母親喜歡有經濟基礎的女婿。」
程功微笑,「差好遠唷。」
「可不是,不但女兒不必吃苦,連帶岳母大人也沾光,若是個窮小子,說不定還得賴在我家吃喝睡。」
「媽媽,你是不會介意的,還有誰比我跟小川窮。」
程真搔搔頭坐下來。
這是真的。
當初認識董昕,他在刻薄的親戚公司做學徒,工作十六小時,拿幾千塊,每天晚上下班,帶些熟食回公寓,煮一鍋白飯,便當一餐。
窮得連朋友都沒有,沒有錢置妝,沒錢請客,一日,董昕買了票子,與程真去一個晚會,昂貴的票價,程真花了整個下午打扮,結果位置在最角落,主席演說時,聞聲不見人,程真不怒反笑,從此落力工作,不問其他。
今日她根本不再稀罕這種場合。
她不怕窮,她也怕窮,她心理狀況十分正常。
她加註腳:「年輕時什麼都不要緊,中老年身邊就得寬裕點。」
程功「嗤」一聲笑出來,「才怪,眼看著同學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珍惜,那感覺,像被人打一巴掌。」
母女倆一人一句聊得不知多有趣。
程真說:「你有無聽過揀回來的鉛筆的故事?」
程功詫異,「沒有,你請說。」
「我念小學及中學時,從來沒用過簇新整支的鉛筆,都用父母自辦公室揀回同事用剩的短短的鉛筆,倘若略長一點,或是附著橡皮頭,就不知多高興。」
程功專心聽故事。
程真說下去:「一向覺得無所謂,直到一日,在同學家玩,發覺他有整盒一百支新鉛筆,還有只電動鉛筆刨,他即席表現,把整支鉛筆插進去剎時間刨成一寸長短,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瞭解到,人的確有窮富之別。」
程真至今不能釋然。
「可是你今日的成就高過他吧。」程功想安慰她。
「那不是問題,我的童年一去不復返,我希望我有一百支新鉛筆的回憶。」
「明日我送千支給你。」
「現在沒有用了。」程真頹然。
程功卻笑,「怎麼沒用,我從來不去鑽研以前的事,現在擁有,已勝過永遠沒有。」
程功又來老氣橫秋。
程真看著她,「你很少有不快樂的時刻吧?」
程功忽然落寞,「可是,這樣看得開,我已沒有什麼真正快樂的時刻。」
如此清醒的妙齡少女實罕見。
程真打一個呵欠,「我幾時可以回大屋?」
「你當是重陽節登高避難吧。」
程真記得那人叫費長房,幼時在國文課本上讀過,那時,每個節令有一課書,清明時節雨紛紛,每逢佳節倍恩親,程真盡掛住課文長短,她至怕背書,記性差,人又懶。
沒想到一下子就變為成年人。
時間過得真快,精神恍惚的時候,程真發誓她才只得十七歲,彷徨地在前途迷津裡暗無天日地轉來轉去。
她長長歎口氣。
程功溫和地說:「好好睡一覺。」
「我不需要好睡,我明日無所事事。」
「媽媽,好不容易贖了身,賺回逍遙,好好享受。」
「是,我會習慣的。」
「不再想回去?」
「想,怎麼不想,想至落淚,我想回家,我想歸宿,我想愛情,會一直想下去,直到老死。」
程功說:「牢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