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就來,特區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趙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總有辦法,投親靠友,陳倉暗渡,可是總得有人留下來,你說是不是?」
程真頷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佈由什麼人來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會不會是查爾斯,傳了好些日子了。」
看護推門進來,「請讓病人休息。」
可是鄰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訕,「真的,會不會是他?」
程真笑了。
趙百川問:「程真,你真捨得我們,捨得這個城市?」
程真不語。
老趙歎息,「我們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筆。」
程真笑,「多吃點兒芥辣也一樣。」
她偕師弟妹離去。
「來,我們去吃宵夜。」
辣味炒蛻、蝦醬通菜、蒸魚腸、豆腐芥菜石狗公滾湯,全是程真至愛吃的小菜,再加一煲鹹魚雞粒飯,吃得飽飽。
回到家,一開門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經回來了。
他在聽音樂。
程真伸個懶腰,「盡興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於娛樂。」
「不然怎麼辦,愁面苦惱還不是一樣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順眼。」
「別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遠門。」
程真跑到窗前站著,看向都會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無留戀?」
「我不過是過客。」
能這樣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虧小公寓可以留著不賣,他日返來,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對:「將來一文不值,你會後悔。」
「哪怕充公,我只當奉獻給國家。」
「講得真口響。」
三言兩語,又像要開仗的樣子,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這公寓是父親贈與她的嫁妝,小小幾百呎,兩房一廳,她實在不捨得賣。
婚後雖搬往寬大的新家,這邊也一直留著,周未程真會回來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會子書,有朋友路過本市,程真總招呼他們住這裡。
三個月前賣掉房子,兩夫妻一直住此處。
董昕在身後說:「還不睡?」
程真喃喃說:「照說,也不必切電話。」
「又是你說的,切了電話,朋友才切實知道你已離開本市,不會一直打。」
程真一聲不響地睡了。
半夜醒來,客廳仍有亮光,可見董昕睡不著。
程真暗暗好笑,原來是個多情的過客。
晃眼天就亮了,魚肚白,是個雨天。
程真洗把臉,出門去買報紙雜誌在飛機上看。
這個城市若有什麼牽腸掛肚之處,便是它那精彩絕綸的百來份報紙雜誌。
她打開報紙看昨日的報道。
讀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聲笑出來,她若笑,那麼,讀者也許亦會笑,只要讀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問題。
其中一張圖片的說明是:「穿西裝然不諳西裝禮儀,站起來握手原應將外套鈕扣先扣上,可是雙方卻敞著胸露出襯衫,同志仍須努力乎」。
程真放下報紙,十分惆悵。
不能再開政要的玩笑了,以後該挑剔諷刺誰呢?
董昕這人完全沒幽默感,可不能拿他來開刀。
他也起來了,正漱口。
各管各打理行李。
這些日子來,程真時常出門去做新聞,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舊,隨她經歷了雲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準備停當,坐在客廳裡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門去。
兩家的親戚在飛機場等他們。
程太太說來說去一句話:「有空多點兒回來。」
程真一抬頭看見劉群,揮著手過去。
她先把一隻信封塞到劉群手中,「給趙百川吃補品。」
劉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撥電話到老總家。」
程真立刻會意,「是衝著我來的?」
「是孫毓川手下,問那篇特寫的記者是誰。」
「老總怎麼說?」
「他說是集體創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聽的話,遲早會知道的吧?」
「我們也做了點兒工夫,知道孫毓川有點兒激動,至少他立刻換下那隻金表。」
「做公眾人物要沉得氣呀!」
「不說那個了,程真,到了溫哥華,替我做一篇特寫,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發展地皮為何屢次遭當地市政府阻撓。」
「嘩,那你起碼要派六名記者來做六個月工夫。」
「他買下那塊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沒蓋一磚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蝕多少利息。」
「可是地價一直激升——」
這時身後傳來董昕冷冷的聲音:「劉大編輯,到這個時候你還纏住我賢妻不放?」
劉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勞。」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見各位!」
程真只得大聲說:「各位,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董昕拖著程真上飛機去。
只有在飛機上才沒有電話找程真。
董昕好不諷刺,「說真的,到了那邊,沒有這一幫豬朋狗友,你何以為生?」
程真沉默一會兒,誠實地答:「時間可以用來正視你我的夫妻關係。」
董昕笑得很勉強,「我們的關係很正常。」
「是嗎,不是已經五癆七傷嗎?」
遠渡重洋,給它最後一次療傷的機會,好就好,不好也無能為力。
程真不再說什麼。
十二小時旅程稀疏平常,過海關時照例看到黃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稅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員盤問。
程真咕噥,「幾乎什麼都比香港便宜,為什麼還要拼老命帶?」真想取出筆記簿去訪問他們。
他們叫一輛計程車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說:「我約了湯姆,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搖頭。
董昕淋浴換襯衫就往外跑。
他這次來是應邀合夥做建築生意,湯姆曾是他拍檔,兩人近一年來打得火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下飛機就得趕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卻仍是一個建築地盤,五六個月過去了,毫無起色,仍是一個木架子,董昕無暇去監工,工頭便做做停停。
看樣子會在公寓裡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臉,撥電話到學校宿舍給程功,同房說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樓下泳池游了十多個趟,全身鬆弛,才上樓更衣。
隨即到附近市場,買了蔬果肉食牛乳麵包等,回家做好一鍋湯,看畢太陽報及電視新聞,這才覺得有點兒累,打電話與當地朋友聯絡,都說:「來了?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嗎?悶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頭上睡著了。
哪裡都是家。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來,華燈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樣車水馬龍,他鄉同故鄉差不多,只是天際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國的天空才常見。
程真推開落地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廳內有客人。
「湯姆,好嗎?」
董曾二人捧著咖啡杯,圖則攤了一地,正在密謀,程真對董昕的行業一無所知,亦不感興趣,一直肅靜迴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湯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們去好了。」
她聽得湯姆曾笑道:「程真從不盯著你,多好!」
兩個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廚房一看,只見一鍋肉湯只剩下一半,稍覺安慰,也許,也許靜了下來,夫妻會重新走在一起,這是她跑到這裡來的原因。
多年來他們分頭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兩夫妻擁有不同的房間、電話、銀行戶口……互不過問。
太文明了,大有修養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電話鈴響起來,程真知道那一定是程功。
「媽媽,你要我現在過來看你嗎?」
「今日已經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課,怕要到下午四時許方能出來。」
「四點多我在家等你。」
「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關心這個問題。
「一百年,暫時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換國旗?」
程真斥責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麼,換旗幟有什麼好看?」
小程功只是陪笑。
「你的功課如何?」
「甲甲甲甲甲。」
程真也笑,「悶死人。」
「一點兒不錯,媽,他們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見。」
「明天把『他們』也叫來吃頓飯。」
程功支吾,「是,是。」
程真去年才見過程功的生母,在銀行區一間商業大廈門口,手持寰宇通無線電話講個不休,程真過去拍她肩膀,她抬起頭,笑一笑,做一個通電話的手勢,表示日後聯絡,可是始終沒有找過程真。
那一照臉,程真看到一張風霜悴憔濃妝的面孔,比實際年齡老了十年不止,她穿著非常時髦但質廉工差的衣飾,轉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還是程真的中學同學。
畢業後只做過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從沒見過那麼愛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張字條:「親愛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約我吃飯,愛人」,她最終起來了,化好妝穿好衣服駕著歐洲跑車出去赴約,家務及孩子全交給傭人,午餐後逛逛街,算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