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壯笑瞇瞇,"純屬傳言,不過,空穴來風,有點道理。」
志高回到自己房間,看見桌子上放著一隻小小盒子。這是陳永年上次用來盛蛋糕的盒子,她連忙打開,果然像先前一樣,是一塊小小巧克力蛋糕。志高把糕點送到嘴裡,咬一口,牙齒碰到硬物,她吃驚,急急吐出來一看,卻是一隻指環。
嗄?
剛巧案頭有一杯清水,志高連忙把戒指洗乾淨,原來是只古色古香鑲三顆玫瑰鑽石的訂婚戒指,這種式樣,俗稱聖三一。
蛋糕盤子上有一張小小便條,她拆開讀:「指環屬於家祖母,去年交在我手中:'永年,給你的未婚妻。'志高,你會答允嗎?」
志高立刻試戴,剛好是她左手無名指的尺寸,她握緊拳頭,手指彷彿有它們自己的生命,不願把指環除下。
她瞭解他嗎?並不很多;她對兩人的將來有信心嗎?並不見得;但是,正如子壯所說,他那強壯的懷抱,叫她嚮往。
她埋頭在自己的臂彎裡良久。
她聽見同事們在外頭討論一隻透氣嬰兒床褥,又有人提到一種不易燃燒的布料,還有,安全百葉廉繩索,統統與她有關,卻又全部與她無關。
她握緊左手,像是怕指環會滑出來。
她一直崇尚自由,看不出要結婚的理由,即使有了孩子,也可以獨自撫養成人。
但是這一刻她真正躊躇。
似有一把聲音輕輕同她說:「試一試,如不嘗試,又怎會知成敗對錯。」
正像她當年與子壯創辦小人兒公司,純粹是一種試驗,創辦生意,失敗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像她們這種年輕女子貿然做老闆,成功率又得減半,總共只有一個巴仙機會,可是,也能夠脫穎而出。
這時,有人輕輕敲她房門。
呵,終於要出去研究那張安全床褥了。
但推門進來的卻是陳永年。
他雙手插在褲袋裡,一眼看到志高已把指環戴上,不禁滿心喜歡。
「有沒有咬崩牙齒?"他搭訕問。
她不出聲。
「要不要向同事宣佈?你們公司一直似個大家庭。」
志高抽離客觀地在一旁凝視陳永年,她自心底喜歡他,她又看她自己,只見鄧志高一臉依戀。
肉體這樣勇往直前,靈魂無法阻擋。
她聽見她自己輕輕問:「你說,還是我說?」
「一起吧。」
他倆走到大堂中座,愉快地說:「各位,我們今日定婚。」
同事們先是錯愕地靜了下來,有大約十秒鐘時間鴉雀無聲,然後有人爆出一聲喝彩,接鸏,大家吹口哨、拍手、歡呼、擁抱,像慶祝新年一樣。
「鄧小姐終於嫁出去了。」
「以後大概會原諒我們不可能二十四小時應召。」
「還有,週末叫家庭日。」
「哈哈哈……」
他們高興得互相擊掌。
志高靜靜坐在一角。
她已決定把全部籌碼推出去。
感覺有點淒涼。
會失敗嗎,有甄子壯這個例子,她知道機會至多只得一半。
一切都得從頭適應,時間要重新分配,自我需縮小,騰出位置來容納另外一個人。
永年坐到她身邊,"有點惆悵?」
「是呀,幸虧過去自由自在從心所欲放肆了許多年。"志高說。
「有無遺憾?"永年問。
「當然有:時間太少,工作太多,精力已經去到極限,靈魂卻不甘心,老是覺得未盡全力,還在等候更大機緣,明知沒有可能,卻仍然渴望不願死心。」
「可憐,慾望在心底燃燒,不肯熄滅,最最痛苦。」
「你明白嗎?」
「是這種力量,使你樂於冒險吧。」
「也許是。」
子壯過來握住志高的手,十分激動,說不出話來。
那天下班回到家,志高用清潔劑洗刷指環。
陳永年帶了老照相簿來,逐一介紹他的親人。
「這是祖父祖母。」
近照中可以看到當年的她左手無名指上正戴著同一枚聖三一指環。
慢著,咦,」她有高加索血統?」
「是,所以輪廓分明,是個美女。」
志高甚感興趣,像不像盲婚啞嫁?訂了婚才研究到對方血統關係。
子壯曾經說:「根本全世界的婚姻都是盲婚,雙方認識年餘便結婚的人多,知道多少,瞭解什麼?全碰運氣。」
「祖父的職業是什麼,可享長壽?」
「退休前他是個小型米商,愛讀書,今年八十一,在加國溫哥華與七十九歲的祖母及我爸媽一起生活。」
「對不起對不起。」
「這是爸媽與我家四兄弟。」
「我還以為你是獨子。"志高意外。
「他們都不住本市,我獨來獨往。」
「都結婚沒有,可多妯娌?」
陳永年笑,"你是四嫂,過年時照例一聚,記得你的身份。」
嘩,不好應付,幸虧分開住,不然婆婆還有婆婆,不知怎樣相處。
志高仔細看過照片,"你的兄弟都比你漂亮。」
「是,小弟長得似電影明星。」
「父母呢,"志高不得不打聽仔細,」他們住同一間屋子?」
「不,住樓上樓下,容易照顧,卻又各自過活。」
「那真是十分文明。」她放心了。
「可是眾兄弟卻不肯住他們附近,我們也住遠些。」
「八千哩以外,也夠遠的了。」
「你可打算搬來與我同住?」
「永不,"志高立刻聲明:「我最反對同居,有自己的家,幹什麼要搬去別人的家,關燈開燈時間都不一樣,多討厭。」
陳永年一味唯唯諾諾,忽然問:「你不擔心我走出你家門,不知影蹤?」
「不,"志高笑,"你自己會小心駕駛。」
陳永年大笑。
志高伸出手來,看著已擦亮的指環,她從未想過會訂婚,也不曾考慮過訂婚戒指的式樣,可是她對手上含蓄文雅的指環卻出奇滿意。
志高說:「有空去探望長輩們。」
一年後。
志高在診所靜候,半晌,有人推門進來,正是梁醫生,她一見志高,低頭去查看手上的報告。
「是我,鄧志高。」
梁醫生聲音充滿意外,"志高,我不認得你了,你胖了好多,我還以為走錯房間。」
「好久不見。」
醫生問:「多久了?」
「超過一年。」
「這次,我可以為你做什麼,你準備好了沒有?」
志高微笑地點點頭。
梁醫生是專家,雙手一按到志高身上,已知道分別,她訝異地說:「志高,恭喜你。」
志高反而一怔,"醫生,你那麼肯定?」
梁醫生笑,"你需要科學監證,容易,我們立刻進行測試。」
報告在五分鐘內就出來了,志高看著結果,忽然沉默。
醫生說:「情況正常穩定,約十周大小,我讓你看掃瞄。」
在該剎那,志高不敢抬起頭來。
醫生已拍下寶麗萊照片。
她輕輕說:「從前,女性知識程度低,懷孕生子天經地義,不用思索。到了今日,醫學進步,生育可以說已沒有危險,但是婦女卻受到更大衝突,因懂得思想,引致恐懼,一發不可收拾。」
「醫生說得真好。」
「不要害怕,順其自然。」
志高不出聲。
醫生有點訝異,"你一直想要一個孩子。」
「我能盡責做得最好嗎?」
「做到老學到老,志高,不用勉強,千萬別自招壓力。」
「目前,我有一個伴侶。」
醫生又一次意外,"呵,同性還是異性?」
沒想到醫生把她看得這樣前衛,志高笑,"是異性。」
梁醫生想瞭解得多一點,"你是顧慮到胎兒與他之間沒有關係而會產生尷尬。」
志高輕輕說:「不,他正是生理父親。」
醫生很高興,"那太好了,你們可以立刻結婚。」
「他也那樣建議。」
「你仍然不想結婚?"醫生微笑。
志高答:「這是我心理上一個障礙。」
「現在首要是注意身體,多多休息,飲食定時,吸收營養,一支煙一口酒都不允許。」
「可是─」
醫生按著她,"不要想太多,不必追溯到生老病死,老放那人生幾何的概念上去。過去你有太多的時間空間,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將來,你會在一天喂五次奶之中得到無比滿足。志高,你的條件比任何人都成熟,我對你有信心。」
志高哽咽,梁醫生的忠告直接肯定,與心理醫生那種模稜兩可的唯唯諾諾不可同日而語。
她說:「明白了。」
志高自醫務所出來,覺得陽光有點刺眼,便戴上墨鏡。
忽然身後有人說:「鄧小姐,我有車,載你一程。」
她抬起頭一看,不禁惱怒,"陳永年,你跟蹤我?」
陳永年笑嘻嘻,不出聲。
他挽起志高手臂,"想到什麼地方去?」
「子壯家吧。」
上了車,他終於問:「醫生怎麼說?」
志高把寶麗萊照片交給他。
彩色超聲波掃瞄,其實仍然模糊一片,但是陳永年看得津津有味,指著一個白斑說:「看得出不是雙胞胎。」
志高被他的樂觀感染。
但心中一陣悵惘,家居定要改造了,嬰兒需要若干私隱,可得隔開活動範圍,她非拿半年假期親手主持諸般髒工夫不可,生活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