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喬木也好。妾系絲蘿,願托喬木。」她說道。
「別胡謅,那紅拂是楊素一個小老婆,自然有這種念頭,你是好好的法科學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麼不好2」她忽然漲紅了臉。
我呆呆的看著她,他媽的女人真難應付,好好的就變了臉,什麼得罪她了?難道她母親是小老婆?她是小娘養的?我又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曉得?我最不高興女孩子自以為有天生本錢,可以隨意給男人臉子看。
於是我聲音冷了下來,「說錯了話嗎?錯在何處?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樣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沒個黃毛丫頭來給我受氣了,她有什麼稀奇?大學裡她這種女子一班裡有一打,我要她這種女朋友不會等到今日。
她說:「你脾氣真壞。」
「那也是我做人的態度。」我說,「我有自由,至少我沒有到處跑到別人宿舍去,對別人漲臉漲脖子大聲音的。」
她氣結了,呆呆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
她站起來,「我走了。」
「再見。」我馬上拉開了門。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來的,當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個樣子,說說還可以,後來一得意,就變了樣子。她念法科與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軟飯。
這樣見了兩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聲下氣來侍候她?女孩子們幻想力都很豐富。所以我宋某人沒女朋友,我還之一笑。沒有就沒有,對她和顏悅色一點,她就跑去告訴人家我愛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樣的,與她在一起,不必擔這樣的心事!
我以前那個女朋友,也還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發脾氣,她有那個道理,她從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個女孩子。
現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後,往往有種更想像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讀書,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來找我聽電話。
我去聽了,是小燕。我問:「什麼事?我剛打算睡覺。」
「你太沒禮貌了,你常常對女人這樣子?」
「女人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她們,男人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他們,你不該無端對我發脾氣。」
「我不是無端的。」
「難道你母親是小老婆?」我問。
「我告訴你,你聽了會後悔的。我生氣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個男人的小老婆。」
我聽了如遭電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緊緊地抓住電話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現在後悔了吧?你太自我為中心了,任何人必須討好你,你對人表演你那偉大的情緒就可以,人家給你顏色看就不行,你得罪了我尊敬的一個人、原來我不該說的,但是我要你知道,你錯了。」
我還是呆著,終於她掛上了話筒。
我蹣跚地走回房間,鎖上了門,然後鑽進被窩裡。一個人想了起來。小老婆,她是一個男人的小老婆。為什麼?像她這樣的一個女人,才貌雙全、學貫中西,為什麼?
四姊難道為了生活?誰相信?難道她這樣的本事還找不到事做?為了寂寞?難道她現在還不寂寞?為了什麼?難道我除了功課之外什麼也不懂?我覺得我傷害了她,也傷害了小燕。第二日我本不願意上學。到了實驗室,什麼都做錯了,完了,我想、從此之後她們兩個人都不會來看我了,像我這麼自我中心的人,的確只配一個人坐在房間裡。
我那洋同學還不知趣,他來纏著我——「宋,我請你喝啤酒。告訴我那妞兒是誰?」
我不響。
「是不是你愛人?」
「不是。」
「是女朋友?」
「不是,我只見了她兩次。」
「你喜歡她?」他問,「打算追求她?」
「沒有,我來英國是唸書,不是泡妞兒,女人太麻煩,沒有女人就天下太平。」
「那麼——」他吞吞吐吐地說,「我告訴你吧,自從那天我見了她以後,我不能忘記她,她是特別的,不一樣的,我非常地想見她,你不會介意吧?我能問你要她的電話地址嗎?」
「我並沒有她的電話地址,你不會相信,可是這是事實,我一得到馬上告訴你,你滿意了吧?」
「我實在喜歡她。」洋小子喃喃地說。
我自鼻子裡哼一聲出來,「喜歡?一句話,你們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喜歡?你還娶她做老婆不成?告訴你,咱們中國女人是碰不得的,眼高心大,嫁人是找飯票,跟你泡,泡十年八年也沒個結果,你也不過是把她當時新貨,將來可以跟人說:『我跟中國女人都躺過!』如此而已。你有什麼真心?一輩子不過是二十鎊周薪的人物,算了吧!」
洋小子生氣,「宋,我早聽人說你脾氣怪,你沒有毛病吧?無端端地罵了我一大頓。」
我不響,把門關得震天價響。
我是發脾氣了,我是忍不住了。
這麼多失望,這麼多的失望。
哪裡來的這麼多的失望?
哪裡來的這麼多寂寞?
哪裡來的這麼多的不平?
人只好信耶酥了。真的沒有其它的東西可信。
上課的時候,我靜默著。放了學,我靜默著,開了口也不過是風花雪月,這年頭誰還要聽真話不成?歷年來我的家信才是最好的小說,拿來出版一定銷數驚人,也不知道是怎麼編出來的,可怕。
可是家裡不要看真的信,父母也一樣是人,要好大家好,不好還是你一個人不好,別麻煩他們,一則他們無能為力,二則他們自己也有煩事,可是對別的親戚我就不肯寫這種天方夜譚了,他們若要幫我,自不待我開口,如今這樣子,我又不是白癡,向他們告苦,引他們恥笑。自生自滅算了。
可是正當桃花開的時候,小燕又出現了。
她在學校門口等我,長長的芝士布裙子飄飄的。
一個女孩子孤獨地站立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我與她沒有交情,但是因為四姊的緣故,我們有一種默契。我走近她。要一個女孩子到門口來等我,也不容易了,至少我不肯在任何公眾場合等人,男女再平等,女人也要維持她們的矜持。
她說:「你好嗎?」
我點點頭。
「四姊請我們吃飯,她知道你不喜歡週末.因此安排在明天。」她說。
「你打電話來就好了,何必親自來?」
「我也不知道。」她說,「那天我不該為自己出氣,把四姊的事告訴你。」
「沒關係,我不會說出去。」
「我做錯了。」她說。
「年紀輕的人有大把機會錯。」我說。
「你不原諒我吧?」她說。
「為什麼硬要我原諒你呢?你這件事又與我無關,我說過了,我不會講出去的。」我說,「不要提了,我對你也太沒有禮貌。」
「四姊請吃飯,你去不去?如果你嫌我,那麼我推說沒有空,你獨自去好了。」她說。
這根本不像她了,我笑,「這是什麼話呢?我去了,你就不能去?我又不是皇帝,是皇帝,也不能管得那麼遠,我來接你,咱們一塊兒去,不過預先說明,我沒有車子,所謂接,也只是走路去擠巴士而已。」
她笑,「這就很好,你呀,真是個怪人。」
她居然完全原諒我了,女人其實才是怪呢,喜歡的時候,她跑上門來向你道歉,委屈求全,願意為你做不合理的事,不喜歡的時候,你帶了祖宗十八代向她三跪九叩也沒有用。男人也一樣吧。人總是一樣的。
我不喜歡人。
我覺得每個人都太有辦法了,男女老幼都三八卦地懂得保護他們自己,比較起來,我簡直是一條無能懦弱的毛蟲,於是一方面只好裝作比他們更有辦法,另一方面是遠離他們。
我一向喜歡《綠野仙蹤》這類的電影,便是這個緣故。
小燕問我:「你又沉默了。」
我間:「你要我二十四小時不停的說話?那也不是好事吧?四姊約了我們幾時?」
「後天晚上,但是有空,我們可以下午去。」
「是不是有很多人?」
「不不,只我們兩個人。」
「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問。
小燕遲疑一下,她說:「我說我得罪了你,她說她可以使我們和解,因此請我們吃飯。」
第三章
我笑了,「你這個人,說你沒有心思,你卻有心,說你有心思,到底話是多了一點。」
「這是讚美還是批評?」她問。
「這是薛寶釵說史湘雲的,我不清楚。她們這些人說話,從不好好的說,不知是什麼意思。還是你好。」
「我怎麼跟小說中的人比?」她笑。
我笑笑,不響。
「我要寫一篇功課、你呢?」她問,「看樣子你一定是沒有空了,那麼咱們後天見面。」
我並沒有請她到我家去。我們左右不過是住一間宿舍,不是獨門獨戶的房子,做什麼都有人看著,把女孩子帶回去,也顯得沒意思,窄窄的一間房間,除了床便是書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