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真是好母親,她說:「只要你們快樂,我就安慰滿足。」
葉律師來訪,把帳目清清楚楚交待過。
然後,她閒閒地說:「徐家在南洋富甲一方。」都調查過了,「徐小姐性格溫文可愛,我料他們很快會結婚。」
於太太不出聲,她已經明白,至愛的人要離去,她無力挽留。
「於太太你應該高興。」
「他會到星馬發展吧。」
「是,總經理的位置在等著他。」
於展航終於忍不住問:「葉律師,你怎麼都知道?」
好一個葉慧根律師,面不紅心不跳,微微笑,「道聽途說呀,徐家那麼出名,江湖上當然有小道消息。」
展航覺得她說得有理,不能再有懷疑。
葉律師每個月都來於家,她很快成為他們母子的好朋友,無話不說。
「你們的事我也知道,聽講展翹天天換不同衣服,開銀色小跑車上學。展航則日日黑衣黑褲,用腳踏車,同學們都不相信你倆是姐弟。」
「是,」展航笑了,「貧富懸殊。」
葉律師轉過頭去,「於太太,孩子們上學去,你寂寞嗎?」
於太太答,「還好,我也正在上學呢。」
「呵,那多好,英文還是法文?」
於太太有點不好意思,「我見這裡事事都靠自己雙手,我學修理水喉及園藝。」
葉律師肅然起做,「於太太,這我可放心了,」她忽然感動得鼻子發酸,「你們這樣勇敢,叫我欽佩。」
於太太還得安慰她:「哪裡哪裡,你太褒獎了。」
於展航喜歡把腳踏車踩得飛快,馬路兩旁的樹木變成綠色的光與影,隨身擦過。
像歲月一樣,還沒看清楚,就已經流逝。
伍玉枝自始至終是於展航最好的朋友。
他喜歡她是因為她從來不注重他的外表。
一次,他故意問:「校內最好看的男同學是誰?」
玉枝想一想,「是格蘭姆羅賓遜吧,此君雖然頑劣得叫老師頭痛,可是金髮藍眼,身型高大,是水上曲棍球健將,在水上會飛似,他算得上英俊。」
展航不出聲。
他忽然有點想念眾人不絕口讚他漂亮的歲月。雖然十分騷擾,可是到底受寵,人是這點矛盾。
「你會喜歡格蘭姆嗎?」
「怎麼會,他是外國人。」
「你我也是外國人。」
「他是白人,家母自小對我說,不可與白男約會。」
「伯母家教嚴謹。」
「十五歲生日那天,媽媽對我說:『玉枝,媽媽是否愛你,對你是否千依百順?』我說是,她又說:『媽媽也求你一件事,你必需答應,媽媽懇求你別與白人約會。』」
展航笑,「你可別把這事告訴他人,否則背一個種族歧視的罪名。」
「當然不。」
展航說:「我媽從來不跟我說這些。」
「展航,幾時到我家來?」
展航嚇一大跳,「不不不。」
他長頭髮,一身舊衣服,若不是功課全是甲等,連老師都會非議,他怎麼敢見伯母。
「爸媽去南歐度假,你可以來游泳。」
展航鬆一口氣,原來如此。
於是他到小同學家作客、喝冰茶、游泳、聽音樂。
他不穿泳褲,T恤牛仔褲便躍入池中,泳罷濕漉漉,隨即騎自行車高速離去,回到家,身上已經幹了一半。
這也是一種不羈嗎?他不知道。
第四章
那一日,離開伍家,全速下斜路,忽然之間,近面而來的一輛紅色跑車突然閃避松鼠,向他迎頭撞來。
該剎那,展航內心異常鎮定,他反應迅速,立刻跳車,滾下斜坡,左肩先著地,碰一聲響,痛人心肺。
那輛跑車也剎住了,可是已將腳踏車捲入車底,壓個稀爛,發出驚人刺耳吱吱聲。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圈子回來,他掙扎著起來,又摔倒。
跑車司機匆匆下車,原來是個女子,高聲問:「你沒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電話報警。
於展航看到她的面孔,臉色忽然發青,「是你,是你!」他奮力撲上去,「你這只妖精,你又來害我。」
那女司機尖叫起來,被於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於展航不放過她,纏住她。
這時有途人經過,紛紛下車瞭解情況,大力分開兩人。
警車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護理人員見受傷的少年發瘋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機一邊流淚一邊蹲著對傷者說:「對不起,對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靜下來。
同樣是大眼睛尖下巴,但這不是他的仇人,他認錯了人。
救護人員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展航一條手臂軟綿綿,知道要進醫院,懇求說:「別嚇著我母親。」
他把葉慧根的電話告訴他們。
展航昏迷過去。
酪來的時候,一睜眼看到葉律師,「媽媽——」
「媽媽不知道。」
他放下心頭大石。
「嚇壞人,不過見你混身血,知道沒事,你知道,車禍即時死亡者不再流血。」
「媽媽那裡——」
「說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動彈,展航苦笑。
「一會我陪你回家。」
「謝謝你。」
「不過有個條件,以後,你別用腳踏車,免叫我們擔心。」
展航只得點點頭。
「一下子,轉眼間,你也十六歲了。」
展航看著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聲音變得低沉,體毛紛紛長出來,他錯愕,意外,好像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並且覺得尷尬。
看護進來,「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過是皮肉傷,三兩周內可恢復原狀,以後可得小心了。」
葉律師說:「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監護人?沒問題。」看護和藹得不能置信,「不過,有個人想見你。」「誰?」
「是那個司機。」
葉律師問:「聽說是個女子?」
「是,長得似電影明星。」
葉慧根好奇,「請她進來。」
展航不出聲。
「聽說你與她滾在地上廝打?」
展航簡單地答:「我認錯了人。」
「認錯人?」
這時,一個妙齡女子走進來,她右臂上也捆著紗布,看到於展航,她舒口氣,「請你原諒我。」
展航輕輕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沒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應拙劣。」
葉律師笑了,「雙方都有錯。」
那女郎說:「你如有事,我會內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複:「一世?」
那女郎刷地臉紅,別過頭去。
葉律師看著,嘖嘖稱奇,這女子年紀要比於展航大好幾歲,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葉律師咳嗽一聲,「我來介紹。」
女郎說:「對,我叫周晚晴。」
葉律師凝視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當,我應叫早紅,改錯了名字,故此有點半紅不黑。」
葉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況,又是個美貌女子。
「展航稍後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葉律師與她交換名片。
稍後,周晚晴的朋友上來陪她離去。
葉律師說:「明星到底是明星,多麼漂亮。」
於展航不出聲,有人比她更加水靈嬌美,只不過,那人是他仇人。
葉律師看著他,「認識你們兩年多了,發覺展翅應付得最好,展翹完全不去接受事實,也無所謂,而你,展航,你的傷痛沒有得到任何緩和。」
展航被她說中心事。
「連你母親都已經開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請把傷痛埋葬。」
展航不發一言。
「我們回家去吧。」
腳踏車被壓成一團爛鐵,驟眼看,像一具現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車房陳列。
於太太自始至終,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帶著石膏手臂上課,走到路口,看見一輛車子在等人,他不以為意,可是車子響號。
呵,是周晚晴。
清晨,她剛洗過頭,身上清香撲鼻,脂粉不施,笑臉盈盈地說:「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壓爛了你的車,應當做司機。」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沒有問題。」
「你哪來時間?」
「上車來吧,再談下去要遲到了。」
到了學校,同學紛紛在石膏上簽名,伍玉枝閒閒問:「誰送你來?」
「朋友。」
「你有那麼大年紀的朋友?看樣子都有廿五六歲了。」
「我沒有問過她幾歲,你覺得重要嗎?」
玉枝忽然生氣,調頭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學都嘻嘻笑。
展航真沒想到放學時周晚晴真會在校門等。
他問:「歌星不用唱歌嗎?」
「我已經退休。」
「廿多歲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們這一行,廿八歲之前若果還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嚇一跳,「那麼,幾時開始事業?」
「十五六七歲。」
「那不是求學階段嗎?」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們不讀書。」
展航發覺他無意中認識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把他載到家中,「明早再見。」
「你真的再來?」
她頷首,「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接著個多月,周晚晴天天來接送於展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