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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我並沒有改變姿勢。

  (人魚公主哭泣了一個晚上,  她將匕首扔進海中,當太陽升起,她化為薔薇色的泡沫,消失在天空中。)

  我搖搖頭,「我不會出賣他,決不。」

  高爾基點點頭,取出一大疊底片與一卷錄音帶,放進一隻空花瓶中,劃著一枝火柴,丟進瓶子裡,冒起一陣青煙,接著是賽璐珞燃燒的臭味與火光。

  我不很信的看著他。

  他囁嚅的說:「成名?我才不要成名,有了名氣,心理負擔太重太重。」

  我看著他。

  他又說:「我要占姆士太子一輩子內疚,生生世世忘不了你,因為你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

  「你這個天真的混混。」我笑。

  「我希望得到你的愛,寶琳——」

  「我非常非常愛你,高爾基,」我誇張的說:「我認識那麼多男人,最仁慈是你了,高爾基。」

  他扭扭我的面頰,「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我開懷的笑出來。

  「走吧。」他說。

  「哪裡去?」

  「隨便哪裡,你還留在這裡幹什麼?」他詫異的問:「你沒有必要聽他們擺佈,你又不是可憐的比亞翠斯女勳爵。」

  「說的是。」我拾起箱子,「如何對付保鏢B三呢?」

  「他並沒帶槍,我知道,你如何對我,便可以如何對他,賞他一拳好了。」高爾基說。

  我倆打開門,我伸手叫B三,「請你過來一會兒。」

  他遲疑一下走過來,  高爾基揮出一拳,B三立刻倒在地上,動也不動,連最低限度的反抗都沒有。

  高爾基睜大了眼睛,「該死,我是否一拳擊斃了他?」

  我連忙蹲下去探B三的鼻息,他呼吸勻淨,像個熟睡的孩子。

  我說:  「可憐的B三,他沒有事,他只是太累了,把他拖進房內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我與高爾基一人拖他一條腿,把他拉進房內,關上門。

  在旅館門口,我與高爾基分手。

  「你到哪裡去?」他問。

  「我想回家去。」

  「你的護照可在身旁?」他對我真正的關心起來。

  「一直在我手中。」我說。

  「你有錢嗎?」

  我搖搖頭。

  他心痛地說:「你這個傻子——」

  「他有給我珠寶,值好些錢。」我不服氣的說。

  高爾基揮舞雙手,大聲疾呼,「你捨得賣掉它們嗎?嗯?」

  「噓——」我懇求。

  「真蠢,白長了一張漂亮面孔,真蠢,」他喃喃的罵,一邊在口袋掏出一疊現款,「要多少?」

  「一千美金。」我說。

  「什麼?我自己總共才得兩千美金。」他肉痛死了。

  「那剛好,一人一半。」我說。

  「你今天睡在哪裡?」他把鈔票塞在我手裡。

  「換一間酒店。」我把鈔票收好。

  「什麼?省一點吧,小姐,我的朋友有間公寓就在城內,將就一點,現在我先陪你去買機票。」沒想到他真的照顧起我來。

  「好的,」我說:「跟你跑。」

  他看我一眼,深深歎口氣。

  「媽的,這叫做偷雞不著蝕把米。」高爾基說。

  我心中很慌,也忍不住笑了。

  買了第二天晚上的單程飛機票回香港,我搬到高爾基友人的房子去住。

  那時層破公寓,樓板隨時會塌下來似的,腳踏上去支格支格的響,一隻電冰箱響得像火車頭,老實說,自從畢業以後還沒住過這樣的地方,我並不想省這種錢。

  「面色別那麼難看好不好?」高爾基說:「告訴你,世上自由最可貴,窮點就窮點。」

  我說:「我聽見有耗子跑來跑去。」

  「它們又不會傷你的心,怕什麼?」他諷刺我。

  「這裡怎麼沒電視機?」我問:「沒電視機我怎麼收看大婚典禮呢?」

  高爾基揚揚手,「聽聽這是什麼腔調,她敢情還希望這裡有三溫暖浴池及桌球室呢。」他說:「你要看大婚典禮也容易呀,人家早替你留了位子,你去呀。」

  「你別吵好不好?」我瞪起雙眼,「你話怎麼那麼多?」

  「我扼死你,」高爾基悻悻然,「為你這種每心肝的女人犧牲簡直划不來。」

  我冷笑,「還沒到一天就後悔了。」

  他心軟了,「寶琳,我們明天就要分手了,何必再吵呢?」

  我說是,「高爾基,隨時你到香港來,我拼了老命招呼你。」

  他說:「唷,你這個自身難保的蠢女人。」眼睛紅了。

  仗義每多屠狗輩。我沒有再提要搬出去住,才一晚而已。

  整夜擔心有臭蟲,把我的注意力轉移不少。

  近天亮時也就不甘心的睡著了,覺得冷,將外套緊緊纏在身上,滑稽兼狼狽。

  我並沒有做夢,中午高爾基把我推醒,他做了三文治當午餐。真料不到他的環境那麼差,我非常的內疚。

  「五點半的飛機,」他說,「別誤點。」

  「高爾基,」我說:「要不要到香港來混?白皮膚佔便宜,真的,蘇絲黃時代雖然一去不返,但你仍然隨時可以找到一大把崇洋的妞兒,來吧。」

  他搖搖頭。「我喜歡歐洲。」

  我留下地址電話,「隨時找我。」

  「謝謝你,寶琳。」他說:「我送你去機場。」

  我洗了臉跟他說:「我到附近啤酒館去看電視。」

  「我陪你去。」他歎口氣,「你真死心不息。」

  我很蒼白的笑。

  他看著我,「女人真奇怪,我在利維拉初見到你的時候,十分驚艷,自覺每見過這麼靚的東方美人,可是此刻覺得你整個人落了形,不過如此。」

  「好啦好啦,別打落水狗啦。」我推他一把。

  我倆在啤酒館,在電視機前霸了一個位子,七彩電視螢幕上的占姆士神色自若,我很震驚。

  高爾基坐在我一旁冷笑:「你以為他會讓幾億觀眾看到他心事重重?人家是超級明星,演技一流。」

  我稱是。比起他以後數十年的榮華富貴,我這一段插曲,算得是什麼呢?我呆呆的伏在櫃檯上。

  「心碎了吧,犧牲了也是白犧牲。」高爾基冷笑說。

  「不是的,」我說:「他有他的難處。」

  「嘿!」高爾基自鼻子哼出來。

  我不去理睬他。

  電視上新娘子出現了,打扮得直情如神話中的仙子公主,一層層的白紗蕾絲,鑽石皇冠,把一張臉襯得粉妝玉琢,真是人要衣妝,佛要金裝。

  高爾基又冷笑,「新娘連這身衣裳一起上磅,足足一公噸重。塊頭那麼大,還配件那麼嚕嗦的裙子。」

  我說:「我認為她很美,而且你看,她臉上沒有一絲跋扈的神情,這個媳婦是選對了。」

  「人家是敢怒不敢言,寶琳,我看你是怒也不敢怒。」

  我說:「你挑撥什麼呢,要我去放炸彈嗎?」

  「走吧,你該上飛機了。」高爾基說。

  我歎口氣。

  他陪我到飛機場,我與他道別。

  「你要當心自己,小女人。」他說。

  「得了。」我說。

  「在飛機上好好睡一覺,」他把雜誌塞到我手中。「醒了看這些,一下子就到家了——有人接你嗎?」

  「你口氣聽上去像個保姆。」我笑說。

  「再見,寶琳。」

  「再見。」我與他擁抱道別。

  在飛機上,我用雜誌遮著臉,努力忘記過去,安排將來的歲月——去找一份工作,結交男朋友,參加舞會,再忙我那種毫無意義的生活——

  老史不知是否還在等我,或許,我倆還可以訂婚呢。

  飛機上的噪音給我一種鎮靜的感覺,我已納入正軌,一切趨於正常,過去三個月來發生的事……是不實在的。多謝香港這個鋼筋水泥的社會,訓練我成才,我不會活在空中樓閣裡。

  侍應生鶯聲嚦嚦的問:「小姐,喝杯什麼?茶或咖啡?牛奶果汁?」

  我拉下臉上的雜誌,剛巧身邊的乘客探頭過來,我一看那張臉,好不熟悉,定一定神,馬上尖叫起來,「你,是你!」

  是奧哈拉。

  我徒然拔高了聲線,嚇得附近的客人都跳起來,有半數的人以為是劫機,空中小姐連忙說:「小姐,你沒事吧?」奧哈拉也指著我的臉呆住了。

  「沒事?」我氣說:「這個人是麻風病人,我要求調位子。」冤家路窄,世界是越來越細小了。

  奧哈拉連忙說:「沒事沒事,絕對沒事。」

  空中小姐以為我倆是情侶吵架,笑一笑,便走開了。

  「奧哈拉,你為什麼不跳飛機自殺?」我咬牙切齒的罵。

  他也氣了,「你要我死?你為什麼不亡?我不過是比擬稍早升職,而你,你害得我被動辭職,理該你先死。」

  我瞪著他,他說的也是事實,是,咱們兩敗俱傷,誰也不討好。

  我說:「是你先與我鬥,是不是?」

  「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這根本是一個淘汰性的社會,你考不了第一,不能恨別人名列前茅,馬寶琳,你不能夠願賭服輸,就不該出來做事——為什麼不回家抱寶寶去?」

  「哼,」我冷笑,「你應該知道我與你勢均力敵,這裡面有人做了手腳。」

  「你說得對了,」奧哈拉也冷笑,「你是個聰明人,告訴你,公司開了近十次的會,到最後是南施說你脾氣浮躁,還需要磨煉,她推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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