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他趨向前來。
「B三呢?你把他怎麼了?」我退後一步。
「馬小姐,你聽我說幾句話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經走投無路了,你幫幫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歲老娘,下有三歲孩兒,你總得聽我說完這幾句話。」
我這個人一向吃軟不吃硬,聽他說得實在可憐,歎了一口氣,攤開雙手,我說:「我跟你說過一千次,我不能幫你。」
他幾乎要哭,「寶琳,」他說:「太陽報已給我下了最後哀的美敦書,如果我再沒有成績拿出來,他們要開除我。」
我說:「那麼是你不夠運。」
「馬小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他彷彿要跪下來,「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麼做呢?後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會跟著我去香港吧?」
「我們還有 兩天時間,馬寶琳,你聽著——」
「我才不要聽你的話,」我說:「你這人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見一見比亞翠斯。」
「什麼?」我幾乎懷疑我沒聽清楚。
「我可以代你約她出來,據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見到你。」他的眼睛發光。
「我們為什麼要受你利用?」我反問。
他得意地說:「因為你們兩個人都有好奇心,就少個中間人。」
「你憑什麼找到她?人家是女勳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無論如何,她也是個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聰明的,」我夷然道:「才不會受你騙。」
「你要賭一記?」他問我。
我端詳他,他這個人,雖是無賴,但卻盡忠職守。「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高爾基。」他說。
「你還會不會寄律師信給我?」我問。
「不寄了,我們握手言歡,馬小姐,我們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誰是你的老朋友?你這個人,油腔滑調,簡直是個混江湖客,告訴你,你這種態度,只能敷衍得一時,終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高爾基坐下來,眼珠像是褪了色。「我能做什麼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國哈爾濱住過一個時期。然後在上海坐船到歐洲,帶著七個孩子混,我又不愛讀書,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覺得非常慚愧,但是我體內已充滿敗壞的細胞,不懂掙扎向上。」他的頭越垂越低,他繼續在我身上使軟功。
「呵高爾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進太陽報已一年了,」他用手托著頭,「若不是拍得一張蒙納可公主與新歡羅薩利尼的泳裝照,早就捲了鋪蓋了。」他就快要把我說服了。
「可憐的高爾基,你父親何以為生?」我問。
「父母是酒徒,我母親還是女大公呢,貴族,哼,誰不是貴族?時代變遷,帶著名銜逃難,又特別痛苦。」
高爾基說:「母親患肺病,在家也穿著以前的紗邊跳舞衣,舊了破了臭了之後,仍然掛身上,看著不知多麼難過。」
我明白,我也聽說過有這種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這麼過的。寶琳,如果你與比亞翠斯見面時,肯讓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盡,我就開始新生命,給我這個機會好不好?」
「不可能,你這一寫出去,我對不起他們一家。」我說。
「可是他拋棄了你呀。」高爾基挑撥。
「拋棄有很多定義,我不認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視我。
「你怎麼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來掌門人。」
「你想不想見比亞翠斯?」他又言歸正傳。
我點點頭,「想到極。」
「我給你引見。」
「如果她會上你的當,我也不怕上你當。」我豁出去了。
他翹起大拇指,「有肝膽的好女子。」
我問:「什麼時候?」
「我現在馬上去安排,」他興奮的說:「這將是我事業上的轉折點。」
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相信他辦得到。
他走了之後,B三來敲我房門,我責備他:「你走到什麼地方去開小差的?」
他答:「我……我去買足球獎券。」有愧於心的樣子。
「疏忽職守,開除你,」我罵:「你以為你會中獎?」
他聽得什麼似的,呆站著,「我……我才離開十分鐘。」
「十分鐘可以轟炸一個城市至灰燼,你知道嗎?」
我歎口氣,「出去吧。」
我不得一刻寧靜,電話鈴一下子又響起來。
「寶琳?」
「是。」我問:「是愛德華?」
「寶琳,你不會相信,比亞翠斯來過,她請我陪著她來見你——怎麼一回事,你約見她?」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看樣子高爾基真有點辦法。
「是,我約見她。」
「有這種必要嗎?」愛德華很為難。
「如果她願意的話,為什麼不呢?」我說。
「也好,萬一母親責怪起來,我可以說是她逼我的。」
「滑頭小子。」不用看見也知道他在那裡吐舌頭裝鬼臉。
我說:「約在什麼地方?」
「你不是說在多薩路公園門口的長凳附近嗎?」愛德華問。
「好,半小時後在那裡等。」我掛上電話。
我正換衣服,電話鈴又響。是太陽報的那二流子高爾基。
「你真有一兩度的。」我說:「但屆時全個公園都是保鏢,你當心一點。」
「你放心,我有我的伎倆。」他說。
「好,祝你一夜成名,高爾基。」我是由衷的。
高爾基太興奮了,「謝謝你,寶琳。」
「是你自己的本事,何必謝我?再見。」
「再見。」他掛上了電話。
我披上外套下樓, B三隨在我身後,我們走路到公園,我找到近門口的一張長凳坐下,B三站在我身後,他的神情警惕,像只虛有其表的獵犬,我不禁覺得好笑。
我看看手錶,時間到了,他們是出名準時的。
公園中有霧,很重很濕,十來廿尺外就看不清楚。
遠處恐怕尚有一個池塘,因為我聽見蛙鳴,整個地方象亞嘉姬斯蒂懸疑小說中的佈景。
在這當兒, 幸虧有B三在身邊陪著,否則也夠恐怖的,萬一自霧中冉冉升出一隻身纏繃帶的吸血殭屍……
我有點寒意,問B三,「幾點鐘了?」
B三忽然立正,他說:「小姐,他們來了。」
我抬起頭,果然,一行四人,兩個恐怕也是保鏢,左右散開,愛德華領著一個高大俊美的女郎向我走過來,為了禮貌,我站起來。
愛德華向我點點頭。
我第一次看清楚我的情敵,她年紀非常的輕,相貌象擺在櫥窗中的金髮洋娃娃,體格卻像美式足球手,直情與愛德華一般高大,肩膀打橫量沒有兩尺也有一尺半,但她不失為是嬌美的一個女孩子,臉上有一股很清純的氣質,高貴得一點不礙人,相信我在今日不會聽到那著名的咕咕笑聲,因為她沉著面孔。
當我在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端詳我。
聞名不如見面,我感喟,往日大學中比她美的女同學也有的是,但這個小女孩,將來卻要成為一位皇后,待做了皇后,過幾年也儼然一位皇后模樣,不容小覷,我相信給我同樣的機會與訓練,我會比她做得更好,但誰會相信呢。
愛德華說:「讓我們都坐下來。」
比亞翠斯女勳爵並沒有意思坐下來。
他是鄰國的公主,我的匕首是我與占姆士之間的秘聞,倘若把這一切都出賣給高爾基,我或許可以得回占姆士,但是我做不出來。
我動動嘴唇,「你好。」我說。
「你好。」她也說。
愛德華說:「你們兩個都非常好,現在大家可以坐下來了吧?」這個小子。
我坐下,她也坐下,當中隔著愛德華,B三退得遠遠。
愛德華說:「不是都有話要說嗎?啞了?」他推推我倆。
他對他未來大嫂,也有一種親暱,我覺得好笑,愛德華對我們倆個,真能做到一視同仁,男人都是這樣。
為免使她尷尬,我終於開腔:「後天,就結婚了。」
比亞翠斯沒有抬頭,她的大眼睛向我斜視,有種溫婉無助的神態。
她就是因為這樣才被選中的吧。我胸中剩餘的一點點母愛也被激發了,說她無辜,也並不算過分,兩個並不相愛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必須在以後的歲月裡養兒育女,簡直如實驗中為繁殖而被養育著的白鼠。
我輕輕說:「在你們美好的生活環境中,很快可以培育出愛情,你們的將來是光明燦爛的。」
「謝謝你。」她說。
雙手握在一起,手指非常粗壯,她的一雙腳也大得出奇,並且她俱知道這些缺點,故此很少讓肩膀平伸出來,她要盡量使自己的體積看上去比占姆士小一點。
我看到她左手無名指上帶著那只訂婚戒指,忽然之間我變得非常同情她了。她還沒有成長呢,連性別都不明顯,給她換上水手裝,她看上去就像個小男孩。
我聽到她說:「愛德華跟我說,你是出奇的美麗,我不相信,可是現在見到你,我想我明白為什麼占姆士數次跟皇后劇烈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