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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占姆士說:「我想念那個敢做敢為、無憂無慮的馬寶琳小姐。」

  「我可是凋謝了?」

  他沒有回答。

  晚間我們去跳舞,在夜總會遇見無數著名人士:明星、過氣政客、過期交際花……我以看馬戲團的眼光覽閱他們的臉,他們對我也同樣的好奇。

  一位濃妝的東方女子穿得美央美輪,栽無窮的紗邊及緞帶點綴下,走過來向菲臘與梵妮莎打招呼。她很老了,穿的衣服比她的年齡差了十五年,脖子上數百卡鑽閃閃生光,然而感覺上如假珠寶一般,她湊近來觀察我,忽然之間我想到她雙眼必然一逕老花,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見我笑,也只好笑,那張整過容的臉的五官在一笑之下原形畢露,被拉扯得近乎畸形,我連悲哀的心情都沒有了,在聞名不如見面的壓力下,我一點也不覺得這個矮且瘦的老東方女人有什麼美態,一點也不覺得。

  她親暱地用法文問我:「據說你是中國人?」

  我用法文說:「我不會說法文。」

  「可是親愛的,你必需要學習。」她興致勃勃的教導我。

  「等我住定了,我會盡快學。」我禮貌地答。

  「你住哪兒?」她在探聽秘密。

  「還有哪兒?」我和藹的答:「當然是仙德瑞拉的堡壘裡。」

  她似乎很欣賞我這類幽默感,對我更加表示興趣,「如今好了,我有伴了,」故作天真地拍著掌,「大家東方人有個照顧。」

  我渾身起著雞皮疙瘩,我保證她有五十歲,這就是超齡情婦們的下場?

  她悄悄與我說知心話:「如今我們的地位也提高了。」滿足的笑一笑。

  「啊。」我點點頭,然而我閱報知道,她那個西班牙老伯爵並不肯娶她。

  「你身上這件衣服是最近在狄奧屋購買的吧。」她打量著我。

  我不想作答,拉了菲臘跳舞。攝影記者開始對牢我們「卡察卡察」的拍照。我跟菲臘說:「占姆士會尷尬的,我們走吧。」

  「親愛的,你對他產生了真感情,你好替他著想呢。」

  對於他們稱呼每個人為「親愛的」,我亦接受不了。

  一晃眼間,絲絨沙發上已不見了占姆士,我急急撇下菲臘去找他。

  人頭湧湧,好不容易尋到他的影蹤,已急出一身汗,他躲在夜總會門口的噴水池旁吸煙。

  我輕笑道:「別忘了你是不吸煙的。」

  他轉頭,見是我,鬆口氣,「我見你玩得很高興,便出來走走,裡面太熱鬧了。」

  真的,推門關門間,都有音樂傳出來,清晰可聞。

  我說:「占姆士,讓我們在花園起舞,這裡沒有人拍照片。」

  「好。」他笑了。

  我們輕摟在一起跳了一支華爾茲,我哼著那首歌曲,在這一刻,我仍是快樂的,世事孰真孰假,根本難以分辨,何必過分認真。

  音樂近尾聲時淅淅下起雨來,我們躲在棕櫚樹下,一下子就成了落湯雞。

  我咯咯的笑。

  身上的晚裝料子極薄,淋了雨,貼在身上,像一層薄膜。

  占姆士說:「你身子淡薄,你會得病的。」

  我笑:「無端端地咒我病。」

  「要不要回去?」

  「散散步再說。」

  雨點相當大,但零零落落,像極了香港的分龍雨。那時上班,常常這樣子一陣雨就毀了人的化妝髮型衣服,好不懊惱。

  現在環境不一樣,我大可以愛上這個雨,何止是雨,還能愛花愛紅呢,我歎口氣。

  「以前你是不歎氣的。」占姆士說。

  我拉拉他濕漉漉的領花,「因為以前歎息也無人聽見。」

  他笑笑。這麼好脾氣的男人,又這麼體貼,我暗暗想,若果他只是銀行大班,我嫁他也是值得的。

  他有一種史提芬所沒有的溫婉。老史這個人,像鐵板神算,一是一,二是二,吃不消他。

  我拉著占姆士的手散步會旅舍,雨早停了,涼風颼颼,衣服半干。

  占姆士說:「多少人回頭來看你,寶琳,你是個女神。」

  我笑:「即使是個女神,也因為你提升我的緣故,那時朝九晚五地苦坐寫字樓,誰也不會多向我看一眼,一千個馬寶琳,有啥子稀奇。」那時格於環境,我擲地有金石之聲。

  現在罷工在野,整個人流利活潑起來,又有一般黑市女人的幽怨,自然活潑新鮮玲瓏,加上衣著首飾,不是美女也得化為美女。

  我太明白了,經過這一役,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馬寶琳。

  回到旅館,我倆換了衣服,叫了食物,坐在寬大的露台上看風景。

  我說:「月亮已出來了。」

  「別開玩笑,哪有月亮。」他笑。

  「看。」我指指天上散了的烏雲。

  他抬起頭看那一輪明月。臉上一絲孩兒氣立刻激起我的愛戀,我擁抱著他。

  過了良久,我們喝完了整瓶香檳,天也朦朦亮了。

  他喃喃說:「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是如今。」

  我感喟,呀,然而他一生還長著呢,我相信他的話,但將來永遠是未知數,等著他的快樂多得很:加冕,孩子們出生,權勢的擴展……到時他會忘了我,即使沒有忘記,我也似舊照相薄中一張發黃的照片,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處拍攝,丟在抽屜角落中,永遠不再面世見光,與灰塵蛛絲網作伴。

  但今天他說這是他一生之中最快樂的一天,我就已經滿足。

  我整個人輕快起來,倒在床上。

  「好好睡一覺。」占姆士說。

  「你呢?」我問。

  「我當然做正人君子,到隔壁去伴菲臘下棋。」他答。

  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我睡得這樣酣,整張臉埋在鵝毛枕頭中。

  直到身畔有人輕輕敲桌面,我才呻吟一聲。

  敲聲一停,我又繼續睡,連頭都沒力氣轉,日夜不分。

  「寶琳——」

  我努力睜開眼,「占姆士?」呻吟。

  「寶琳,你醒一醒。」

  「啥事?」我問:「什麼時候了?」

  「寶琳,我父親在這裡。」

  「哪裡?你又要回家了?呵,真是春宵苦短。」我打個呵欠。

  「寶琳,他在此地,這裡,房間中。」占姆士仍然好耐心。

  我體內的瞌睡蟲立刻一掃而空,眼睛睜大,一骨碌坐起在床上。

  房內窗簾密攏,光線很暗,遠處在茶几旁,安樂椅上,坐著一個男人,而占姆士則在我身邊。

  我噓聲低問:「為什麼不在客廳招呼他?」

  占姆士說:「他喜歡在這裡接見你。」他在微笑。

  我抓過晨褸披在身上,用腳在床畔搜索拖鞋,因占姆士的笑臉,我精神也緩緩鎮定。

  那位先生問:「要不要開燈?」聲音低沉而權威。

  我說:「啊不用。」我的腳已碰到拖鞋,一踏進去,立刻有種安全感。

  他背光坐著,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見到輪廓。

  占姆士陪我坐在一張S型的情侶椅子裡。

  那位先生隔了一會兒說:「確是較比比亞翠斯漂亮。」他停一停,「比亞翠斯這個孩子,吃虧在塊頭太大,又沒有內容,一目瞭然。」

  我不知怎麼回答,眼光轉到占姆士身上,占姆士歎息一聲。

  臥室內一片寂默。

  又過了很久,他問我:「馬小姐,你可愛我的兒子?」

  我想了很久,當著占姆士的臉,我說:「不。」

  占姆士「霍」地站起來,他焦急且生氣,「寶琳——」

  他父親笑,「占姆士我兒,我認為她是愛你的,因為她尚肯為你撒謊騙你。」

  這句話占姆士可聽不明白,但鑽進我耳朵裡卻全不是滋味,我頓時哽咽起來。

  「馬小姐,這次我特來看你。」他說。

  「我知道,」我輕說:「都想瞧瞧這個狐媚子,乾脆將我裝進籠子裡,一塊錢看一看。」

  占姆士搖搖頭,而他父親卻呵呵笑。

  他比他妻和藹得多,但即使是他妻,也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我不應怨她。

  「馬小姐,你總該明白,你與占姆士之間,是沒有前途的。」他說。

  「我懂得,與有婦之夫來往,一律缺乏前途。」

  他咳嗽一聲:「我是說,他身為皇太子……」

  我說:「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較為富有,但一切都與一般人一樣,藍色的血液並無使他成為先知,真是悲劇。」

  占姆士的父親怔一怔,隨即說:「馬小姐,家主婆說得不錯,你也並不是大膽,但你的過人之處是將所有的人一視同仁。」

  我苦笑。

  占姆士急了,「父皇——」

  他側側頭,「如此可人兒,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聞媒介如許發達,你若再與她來往,紙包不住火呢!比亞翠斯前日取了一張歐洲小報來質問我——(咳嗽)——這個孩子也太不懂事,什麼都要攤開來說,也沒有人教教她,也難怪,自小沒娘照應的。」

  占姆士問:「父皇,你怎麼說?」

  「我?」他沉吟,「我問她:『假使報上說的新聞屬實,你還嫁占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輕,眼睛裡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歎息曰:「告訴她,我只是黑夜,當太陽升起,一起歸於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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