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彭年從來沒有被如此冷落過,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婦並不鍾愛這位外甥女兒,他們甚至不屑利用她來換取好處,當務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們成功了。
夏彭年這次可再也不會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館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問准櫃檯打烊的時間,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議?連夏彭年本人都覺得了。
他密切注視著腕表,熬到十一點半,索性站到店門口去等。
一邊廂李平正換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問:「羨明今天來不來接你?」
「他說東家有事,兩部車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們一起走。」
李平應了一聲。
這時領班進來說:「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說:「我去看看是誰。」
走到門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並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但這不重要,李平一直認為他看上去令人適意,衣服稱身,姿態優雅,並且處處透露著一股恰到好處的自信。
李平當下吃一驚:「你還沒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簡單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許多意思。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時間已經很晚了。」
夏彭年怎麼還肯就此放棄。
他說:「半小時,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著主意,她並沒有王宅的門匙,遲了回去,務必要人家替她開門,惹人不滿。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鮮空氣,她知道夏彭年底細,在公眾場所,不怕他無禮。
她終於點點頭,竟沒有回頭同王嫂說一聲,就與夏彭年過了馬路。
待王嫂出來找她,已經影蹤渺然,王嫂問領班:「剛才誰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納罕,只得獨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為李平一向乖巧,斷不是隨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來。
夏彭年問:「你現在住在哪裡?」
「朋友家。」
夏彭年老練世故,深知這年頭不會有人捱義氣收留一個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釋:「屋子裡老少連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點點頭,「長久寄人籬下,不是辦法。」
李平看他一眼,這是廢話不是,何勞他來發表偉論,有頭髮啥人要做癩痢。
「這樣有多久了?」
「火災到現在,已有七個月。」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聲,覺得這件事甚棘手,要略費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
這時候李平看看表,說:「我真要回了,巳經過十二點。」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應我,明天休息的時候,與我通一個電話。」
「為什麼?」
夏彭年放鬆精神,笑說:「因為你是我同鄉。」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著她上樓,掀了門鈴,看她進去了,才放心離開。
這個地區,夏彭年還是第一次來。
來替李平開門的是王羨明。
「他們都睡了,」他說。
李平點點頭。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說實話,又不覺有必要說謊。
「李平,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沒有回答。
「你應該知足,多少人想在這個城市生活,求還求不到呢。」
李平沒想到羨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停睛看住他,這一看看出毛病來,王羨明粗獷有餘,教養不足,分明不是一個斯文人。
這種人最不堪激,失態之下,口不擇言。
「那男人是誰?」原來是為著這個。
看來王嫂什麼都對他說了,也難怪,維持個人私隱,以及讓他人維持私隱,原本是很高的一種境界,他們不會懂得。
李平對羨明不是沒有感情的,於是將情緒按捺下去,輕輕說:「明天才說吧。」
「他是什麼人?」羨明堅持要知道。
李平為著息事寧人,被迫說謊:「卓敏的朋友。」
羨明原是個頭腦簡單的小伙子,馬上鬆一口氣,隨即搔搔頭皮,「她有朋友了?」可見他也關心卓敏。
「嗯。」
「為何這麼晚才去找你?」
李平無奈的答:「你去問他們呀。」
羨明還想問下去,李平打一個呵欠,她實在累了。
羨明只得看著她洗一把臉,拉上儲物室的布簾,上小小的尼龍折床睡覺。
他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宵。
隔著一層布,李平聽到他鼻鼾發出均勻上上下下的呼嚕聲。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覺得是夜特別淒清。
人,總想在生活以外,還得到一些其他的滿足,李平知道她快要離開這塊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陸續一早起身,李平當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羨明還記著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賠著笑哄她:「我們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來,拷問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觀,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於是說:「趁放假,不如參觀示範單位,也該著手買房子了。」
羨明立刻同意。
「屯門雖然遠一點,價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裡的勇氣,忽然說:「我約了卓敏,我們有話要說,她有感情上的糾紛找我商量。」
羨明信以為真,「哦,這麼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說:「你在場,人家怎麼說話?我去去就來。」
「我在家等你。」羨明說。
李平換好衣裳,離開王宅。
王嫂立刻對小叔子說:「這裡面有古怪。」
羨明說:「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個朋友,我認識卓敏在先,是個好女孩。」
「羨明,你最好把她看緊一點。」
「不會的。」
王嫂不便再說下去。
王母說:「李平一向那麼乖,我信她多過信自己女兒。」
王嫂只得噤聲。
李平卻辜負了王母的這片心。
她到了樓下,走進公眾電話亭,撥個電話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書一有李平小姐的訊息,立時要接進。
是以乖巧的女秘書一聽到她的聲音,立刻待之若上賓,馬上接通。
「你在哪裡?」夏彭年問她,「我馬上來接你。」
「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執之處。
「那我在轉角處等你。」
「最多十五分鐘。」
夏彭年放下電話,取過外套,急步走出辦公室。
許久許久沒有為一位異性作出這種瘋狂的反應了,很年輕的時候,夏彭年試過不計一切地追求他心儀的女性,熱烈得使追求者與被迫者都永誌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還常常對他說:「彭年,沒有人愛我,會比你當年愛我更多。」
年來,夏彭年一直以為他已失當年之勇,四十高齡了,他調侃自己,一切要適可而止,凡事要處之以淡。
卻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躍起來。
因為有經驗有能力,這一番攻勢更加凌厲,步驟更有把握。
他把跑車流利地駛至目的地,剛剛花了十二分鐘。
這段短短的時間對李平來說,卻如半世紀那麼長,幾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羨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緊握拳頭,內心掙扎,她甚至開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終於又回頭站在原處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皺著眉頭的。
他開門讓她上車,載著她往山上飛馳。
李平沒有說話,那是一個霧天,下毛毛雨.冬季與春季交接時通常有這種略潮略涼的氣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數,她從來不穿絲襪,省下這一筆開銷,一雙平跟鞋底面都蝕得差不多,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裡。
「你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對她說這句話,可能連他們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們。
她答:「我相信你。」
「謝謝你。」
車子轉上山,空氣濡濕,李平嗅到樹木發出的清香,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經出來,是好是醜,先享受了再說。
她放鬆身體.轉頭說:「你的車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髒了看不出來。」
李平笑了。
山腳已被霧擋住,似一片雲海,夏彭年把車駛進一條私家路,停下來。
李平推開車門,發覺這一帶靜得只見鳥叫,一列並排全是小小獨立的紅頂平房,面積並不大,看上去像童話裡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問。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歎一口氣,真是兩個世界。
「請進來坐。」
夏彭年伸手按鈴,可見屋內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僕前來開門。
李平問:「你們種著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從前也種這花。」
「愛喝什麼茶?」
李平大膽的說:「茉莉香片。」
室內陳設雅致.窗明几淨,李平挑了一張厚厚的沙發坐下,整個人窩進椅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