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有什麼用,我是廢物。」
他又賭氣了,李平牽牽嘴角,帶點笑意。兩個人站在樹蔭底下,誰也不想先行離去。
王羨明問她:「有沒有空出來吃頓飯?」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沒有卓敏,我也不會怎麼樣。」
李平連忙分辯,「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與你通消息。」他轉身。
李平追上去,「羨明。」
他背著她站住了。
李平問:「你怪不怪我?」
他沒有轉過身來,「你說呢。」
「你沒有怪我。」
他仍然背著她,訕笑一會兒,「猜對了,我怎麼會怪你。」
說完,他朝計程車走去,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轉動車輪,把車子駛下山去。
李平靜悄悄回到屋裡,淋個浴,坐在床沿,翻開朱明智指定要她讀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誦。
天亮了。
李平起來做咖啡喝,搾了新鮮橘子拿進去給母親。
她也一早起來了,正在梳頭。
李平問她:「媽媽,當年夏鎮夷南下,外公有沒有接濟過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這些,」她苦笑,「幾曾識干戈。」
「會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經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無憑無證,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壞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悵惘。
李母說:「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無法細究。」
李平一想,深覺這話正確,便說:「媽媽,你還有什麼事要辦?」
李母吟一下,「這裡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時吩咐人去買。」
「呵,對,有人托我帶印有米老鼠的絨衫。」
「可以,沒問題。」
李母凝視李平,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終於她說:「今年你已經廿三歲了——」
李平接上去:「要結婚該結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來。
這是她這大半個月裡,頭一次笑。
李平與母親有了新的瞭解。
兩天後,夏彭年與李平到飛機場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說悄悄話,李平只見夏彭年不住的點頭。
李平當然知道母親說些什麼,故此只有苦笑餘地。
到最後,夏鎮夷兩夫妻也來送別,李母這才巔巍的上了飛機,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老許多。
李平看著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湧上心頭。
送走母親,松一大口氣,獨自一個人,不管成敗,不必顧全顏面,不怕有誰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對自己負責,多簡童。
那日下班,她擁著貓兒,在長沙發上就睡著了。
夏彭年沒有叫醒她,走到書房看桌球比賽的紀錄片。
很有種過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米。
本來啤酒是更好的選擇,但他怕發胖。
守著李平已經有半年,他內心異常滿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約會。
以前每個週末換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沒有新鮮感,次次對牢一個陌生人苦苦思索話題,十分痛苦。
現在好了,苦楚經已解除。
不知什麼時候,李平已經站在他身邊。
她把一隻手,輕輕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順勢親吻她的手背。
「有沒有同伯母說什麼悄悄話?」
李平坐在他身邊,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隻小碟子上。
她說:「母親告訴我,最近雞蛋可能要配給,魚類也相當稀罕,蔬菜倒還豐富。」
夏彭年沉默一會兒,「就是這些話?」
「不然還說什麼。」
「她沒有問你幾時同我結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問:「我們打算結婚嗎。」
夏彭年看著她,「你說呢。」
兩個人都沒有期望對方會提出正式的答覆,李平的聰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過兩天,李平與朱明智午餐,閒閒說起:「夏氏,是怎麼起家的呢。」
「憑機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准吧。」李平答。
「還有,運氣要好。」
「當初,」李平猜測說:「一定從上海帶了本錢來。」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裝滿金條南下來做生意,五兩重叫大黃魚,一兩重是小黃魚。」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說:「相信是。」
「這麼說來,夏鎮夷並非白手興家,是帶著資本過來。」
朱明智有點警惕,靜靜不露聲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樂意將家族發展史告訴你知。」
李平聽出朱明智不願多講,乘機收蓬,也笑道:「彼時他才十歲八歲,相信不復記憶,稍後又被送往美國讀書……恐怕對這些掌故沒有興趣。」
朱明智一句總結這個題目:「上一代生意人的興亡史,真不簡單。」
誰說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話,早些知會我。」
李平抬起眼來,像是不知道有這些麼回事。
朱明智有點意外,不願多說,輕描淡寫的補一句:「我想或許一月你會出門。」
李平想一想,隨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們這些人,說話都似打啞謎,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不知不覺,李平也成為其中高手,話面不重要,猜測話底下的真意,才是學問。
當天晚上,夏彭年已經把計劃告訴她。
他已報名參加杜塞道夫至達卡第十屆的越野車大賽,比賽照以往習慣,在元旦日一月一號自西德出發,經直布羅陀海峽,橫渡地中海,在北非阿爾及利亞登陸,深入撒哈拉,轉向西部,到達接近海岸的達卡,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攤開章程上的地圖,一一指給李平知道,她聽得神馳。
全程一萬兩千公里,從雪地出發,途經萬里黃沙。
三年前夏彭年參加過一次,用的是吉普車,終因機械故障拖返維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捲土重來。
再遲體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說:「你有幾個選擇!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還沒有說完,李平已經搖搖頭,「我與你一起參予這項比賽。」
夏彭年笑,「真孩子氣,你體能哪裡吃得消。」
「哩!」
「這是一個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長,氣候變化強烈,若能經過這段不可思議的車程,你我都成為刀槍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這個生活在大都會嬌生慣養吹彈得破的公子哥兒實在小覷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帶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牽動,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擊。
「好,就考驗考驗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氣,她絕對不敢說對大城市繁華奢侈發膩,但總希望多點體驗,增廣見識。
李平伸出手,「一言為定。」
夏彭年與她握手,想乘她不覺,把她拉到懷中,誰知李平早有防備,用力一挫,夏彭年險些兒站不穩,要沉肘落膊,鄭重應付。
李平見他狼狽,揚聲大笑,鬆開手。
與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覺悶。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實在是最佳伴侶。
而這段日子,這個關係,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切換回來,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應用。
她已學會用電腦搜索資料,李平對知識有種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強如一塊天然海綿,尋根問底,絕不言倦。
這種態度挑起朱明智的好勝心,有時她給李平所做的功課多至殘忍,下意識要叫這女孩求饒,但李平卻總能鎮靜地應付艱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驗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時候,還是可以叫救命,因為有恃無恐,反而一直沒有用到這個特權。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說起。
在一個比較清閒的中午,高卓敏的電話到了。
李平有說不出的歡喜,她一直盼望卓敏會自動找她。
「李平,」卓敏一開口便問:「你上次那個建議,還當不當真?」
李平忙不迭應:「真,怎麼不真!」
卓敏歎一口氣,「我們出來談談好嗎?」
李平又驚又喜,「羨明肯接受?」
「見面再說。」
「你在哪裡?」
「家。」
「我來接你。」
「李平,我已經搬出來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五點半。」
李平緩緩放下聽筒。
莫非……不會的。
會又怎麼樣,她已經離開王羨明,他已是自由身,難道她不要他,也不准別人要他不成。
但,不會的。
李平走近打不開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樓下的街道看,人車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涼雪亮的玻璃窗,維持著同一姿勢,很久久,覺得疲倦,才轉身取起手袋,下樓去。
卓敏已經站在入口處等。
白襯衫、牛仔褲,高卓敏自有她的瀟灑。
李平笑著迎上去。
司機把車停在門口,李平自他手中接過駕駛盤,把車子開上山去。
李平決定等卓敏先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