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兒院派車子送容子翔去代辦處。
苗岱紅站在門口送她,子翔覺得她這回有點像荊軻: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倘若不成功,或是沒有進展,她真想潛回家中,用被褥蒙頭,隱姓埋名,就此過一生。
家長們也來了,抱看嬰兒,小玲忽然大聲叫出媽媽,大家潸然淚下。
容子翔抵達代辦處要求見外交人員。
秘書看過她護照、工作證,以及建築師執照,態度略為和善。
「林斯先生在開會,你既無預約,就得稍候。」
「請他立即自會議室出來見我。」
「容小姐,這沒有可能。」
「告訴他,我是光明報明早頭條的作者。」
容子翔攤開那段稿件。
秘書沉默,過一刻說:「我去叫他。」
林斯幾乎立刻出來。
他全神貫注,不敢怠慢,輕輕走近,只看見一個瘦小的年輕華裔女子在會客室等他。
她有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像鷹般追隨獵物。
「容小姐,你好。」
子翔說:「我要一杯咖啡,兩顆糖,加牛奶。」
他咳嗽一聲,「馬上來。」
他取出那份稿件,像是應付一封勒索信件,十分無奈,「容小姐,我已與星報編輯聯絡,指出我們的困難。」
「你可以把難處同那些養父母說清楚。」
「容小姐,部份孤兒來歷不明。」
「我相信是,他們無父無母,沒有出生年月日,也沒有籍貫。」
「容小姐,我們不能允許非法領養。」
「這班人已經與嬰兒產生感情,你大可通融一次,下不為例,立即警告國人,以後必須有額外證明文件,孩子們方能通行。」
「容小姐,我也不過是依本子辦事。」
「條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先生,法律不外乎人情,說服你上司,給他忠告,否則,我會到上海找他。」
林斯歎一口氣,他的額角已開始泛油。
「我也為這件事頭痛良久。」
子翔說:「現在是解決一切的時候了。」
「容小姐,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子翔說:「不不不,我不走,我坐在這裡,等你的答覆,你好歹給我一個交待,否則我在這裡打地鋪。秘書小姐,我肚子餓了,給我來一客鹹牛肉三文治,添半杯咖啡。」
林斯凝視她,子翔也瞪著這名代辦。
林斯問:「你為甚麼這樣做?」
子翔微笑,「非為名利,也不是因為提升我的靈魂,而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這樣做。」
林斯搔頭,「我立刻去辦事。」
容子翔坐在會客室喝咖啡吃早餐看報紙雜誌,打算耗一整天,心中彷徨,不敢外露。
個多小時後,林斯出來向她招手。
子翎揚起一條眉毛。
他點點頭。
子翔過去大力拍他肩膀,「好傢伙!是該這麼做。」
林斯啼笑皆非。
「光明報已答應撤回頭條,第一孤兒院必須補一份證明文件,養父母與孩子們稍後可以返國。」
子翔鬆出一口氣。
「他們應當感謝你。」
「不,」子翔說:「多謝你才真,君子成人之美。」
好話誰不愛聽,林斯輕輕說:「容子翔!你真是罕見人種。」
子翔說:「我告辭了。」
「孤兒院已知好消息,你可方便與我一起午餐?」
子翔一怔。
(11)
她微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你約會我?」
林斯問:「你一向這樣調皮?」
「我已經吃飽。」
「我們有即日運到的大西洋龍蝦。」
「啊,我要兩件尾巴,配牛柳,加香菇汁。」
吃飯的時候,林斯說:「你那篇文字寫得十分動人。」
子翔答:「又不能見光。」
「你有寫作才華,不應選讀建築。」
「女承父業,家父在上海有計劃進行。」
林斯靈光一現,「可是加中合作的光華商場?」
「正是,你聽說過?」
「我與容先生見過數面,他高瞻遠矚,叫人佩服。」
子翔微笑,「那就是我老爸。」
她把碟子一堆,「我真得回去了。」
「很高興認識你。」
「彼此彼此。」
容子翔凱旋離去。
秘書看看林斯,「為甚麼出死力為她法外留情?」
林斯搔搔頭。
秘書詫異,「原來世上真有一見鍾情這回事。」
林斯轉過身來,「她是一個義工,這件事成敗對她來說無關痛癢,她是真心幫人。」
秘書笑,「於是你愛上了她。」
林斯笑了,不予受理,返回桌上做文書工作。
那邊容子翔一下車便得到英雄式歡迎,尤其是阿瑟太太,緊緊抱住子翔不肯放手。
子翔也沒閒著,立刻為孤兒院代擬證明書。
苗岱紅說:「三十年來我們都毋需保證甚麼。」
「西方國家去年發生了一些事,使他們謹慎起來,事事收緊,小心門戶,或許可以原諒。」
「我恐怕領養孤兒會受到影響,我希望這裡所有孩子都得到好歸宿。」
子翔說:「你在孤兒院工作多久?」
苗岱紅微笑,「我在孤兒院長大,我是第一批孤兒,一直無人認領,到了七八歲,更加變成老大姐,我在院長大、讀書、工作。」
「啊。」
「這就是我的家。」
真沒想到。
「別說過去的事了,先把保證書做出來。」
她們請教過律師,措詞不卑不亢,簡潔地說明一切。
「明天一早,我親自把信拿去。」
子翔用完計算機,忠告說:「用藍牙技術比較快捷,方便得多。」
岱紅微笑,「我們已棄微軟,決定採用國產科技,有信心跟得上。」
子翔輕輕答:「當然。」
「整個程序由我負責,你看怎樣?」
「做得好極,我遊覽過網頁,資料詳盡。」
「請你指教。」
「我向你學習才真。」
兩個年輕女子都笑了。
「子翔,你真好。你毫無時髦女子習氣。」
「你過獎了。」
「子翔,我給你看我兒時照片。」
苗岱紅按下檔案密碼,螢幕上出現她個人數據。
照片中的小女孩秀麗可愛,但是,仍遭父母遺棄。
「那一批只得我一個人留在孤兒院,其餘孩子,都已往世界各地安居。」
語氣中有許多欷歔。
這時,有人找苗岱紅聽電話,她走開。
子翔的目光無意中落在密密麻麻的記錄上。
一個容字忽然躍進她眼簾。
這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客太太常常說子女千萬不可讀醫,否則將來被人笑叫庸醫。
看仔細一點,子翔怔住。
「彼得容與妻子馬利容,地址加拿大卑詩省溫哥華西十三街二二三八號。」
子翔頭上像是被一噸磚頭擊中,這正是她家地址,她在該處出生。
容家住址怎麼會在杭州第一孤兒院的計算機數據上出現?
子翔連忙閱讀內容。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加國公民容氏夫婦領養三月大女嬰祥紅。」
子翔不敢相信雙眼。
這正是她的生日!
子翔猛地站起,推翻了椅子。
趁苗岱紅未返,她把整份文件印出小心收好。
岱紅回轉來,笑著說:「林斯先生說明日中午親自送護照來。」
她看見容子翔呆呆地站著。
「你怎麼了?」
岱紅順手按熄計算機,收拾桌面雜物。
她再轉過頭來,發覺子翔已經不在室內。
她追出門口,「子翔,子翔?」
子翔奔出孤兒院,一時不知去向,她截了一部街車。
司機問:「去甚麼地方?」
「丹陽路。」
她走進一間咖啡室坐下,細看手上資料。
子翔還算鎮定。
她父母的姓名地址,她的出生年月日,文件上還有她的照片,她的血液是O負型。
照片中的她與今日無太大分別,小小圓扁臉,大眼睛。
這無異是她。
子翔抬起頭,孤兒院她叫祥紅,所以,母親給她取一個叫子翔那樣文雅動聽的名字。
她仍然不願相信這是事實。
純是巧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邊,也有一對容彼得馬利夫婦,廿五年前,在杭州收養了一個孤女。
子翔打電話給李岳琪。
岳琪惺忪的聲音傳來,「子翔,恭喜你,事情完善解決。」
子翔難以啟齒。
「子翔,甚麼事?」
「琪姐,你第一次見我時我幾歲?」
「十六歲,省試第一名。」
「我是否一個快樂兒童?」
「全世界最幸福。」
「謝謝你。」
「喂喂喂。」
子翔隨即撥電話給林斯。
她咳嗽一聲,「可以出來嗎?有私事找你幫忙。」
林斯驚喜,「你在甚麼地方?」
「丹陽路。」
「當心扒手,把財物放好,我十分鐘就到。」
他丟下一切跑出去。
一推開咖啡室玻璃門便看見子翔坐在角落。
子翔看見他時眼神像見到老朋友似。
林斯立刻知道有重要的事。
子翔問:「有沒有靜點的地方可以說話?」
林斯說:「你要是不介意,可到舍下詳談。」
子翔點點頭。
他把她帶到寓所,打開門,子翔只見公寓全白裝飾,沙發上蒙著白布套,十分整潔,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他斟一杯啤酒給她。
子翔仰頭喝乾。
「你像是受了刺激。」
「林斯,請你幫我。」
「有甚麼事請直說。」
子翔把打印文件交給他。
林斯打開來細閱,他面色也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