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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芝子撫摸手臂,像是想掃平寒毛,「嗚,似文藝小說對白。」

  他有點感慨,「假使真是一本小說,我應當痊癒。」

  小說劇情,愛怎樣寫都可以。實在不能自圓其說了,結束它,再寫新的。

  真實的世界可不一樣,過去是鐵一般事實,一生跟緊了,抹不掉。

  「芝子,多謝你來申家。」

  芝子低下頭,忽然訕笑,「我剛想說,感激你讓我留在申宅,讓我暫時離開髒、亂、窮。」

  因為他已經病重,他只是她的僱主,她不必顧忌,什麼都可以清心直說。

  他看著她,「你的童年,十分痛苦吧。」

  「你再也想像不到。」

  「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留在申宅。」

  芝子輕輕說:「不久,你會康復,申家有了女主人,就會換工作人員,女主人會說,咦,這年輕女子是誰,整天又做些什麼,說說笑笑就支取薪酬,走走走。」

  申元東微笑,「這件事不會發生。」

  芝子倒是希望他迅速重拾健康,過正常日子,屆時,把她趕出去又如何。

  她把學生的履歷再掃瞄進資料庫,收拾好案頭雜物。

  「你看,你不折不扣是個陪讀生。」

  這時,維修泳池的人來了,有點糾纏不清,芝子走出去與他們理論。

  申元東在露台上看她。

  只見她站在高大的白人面前,一點也不懦怯,輕輕說話,白人先是強硬,稍後開始點頭,漸漸軟化,接著,司機也出去幫著解釋,問題終於解決。

  芝子回到樓上。

  元東問:「什麼事?」

  芝子答:「小事。」

  他笑,「對你來說,都是小事吧。」

  芝子微微笑,「都微不足道。」

  他抬起頭來,忽然覺得一陣暈眩,接著,他看到芝子的面孔冒出金光來,他內心十分平靜,伸手去抓欄杆,可是沒有抓穩,他跌倒地上,看見芝子探頭來叫他,但是已經聽不見聲音,那層金光漸漸被漆黑代替,不過他還有一絲知覺。

  申元東緊緊握住了芝子的手,他沒有預期會醒來,內心十分舒暢。

  芝子一直握著他的手,她想到遙遠的歲月去,身為孤兒的無助,忽然之間,初中那個猥瑣的班主任骯髒的嘴臉又浮現出來。

  他喜歡與小女生討論成績表上的分數,積分打得很低,多數不及格,先板著面孔教訓女生,等她們流淚,然後,一隻手搭在她們肩上,「可以加分數給你,不過……」笑得似一隻禽獸。

  芝子記得她站起來,輕輕說:「謝謝老師,再見老師。」

  她內心悲哀多過憤怒,這世上永遠有壞人,假如她有父親,她可以回家哭訴;身為孤兒,只得與其他女孩子恐怖地談論這件事。

  救護車趕路中不住搖晃,芝子低著頭,思潮飛得老遠。

  那一年,有個大女孩忍不住跑到派出所去報警,事件才被揭發,該名班主任琅璫入獄。

  在康樂室電視新聞裡看到他,只見一個垂頭喪氣的禿頂中年人,似受害人多過兇手,記者說他結婚二十年,有五個孩子。

  芝子把申元東的手按在臉旁。

  從來沒有人想過不收受代價地愛護她,申元東是例外。

  世上其餘的人都會說:加你分數也可以,不過──

  芝子一早已決定放棄這額外的分數,她只得一生一世做個五十分的人。

  出來做事之後,她見過許多女同事似乎不介意犧牲,還自願地扭著上去爭取機會,整個環境帶些黑色幽默,因為是自願,故此悲慘意味減至最低。

  「……」

  芝子茫然抬起頭來。

  是羅拔臣醫生同她說話。

  「芝子,請集中精神。」

  「對不起醫生,」她揉□面孔,「我腦海一片空白。」

  「芝子,別自責,聽著,從今日起,申元東必須留在醫院,靠心肺儀器生存。」

  芝子疲倦地點頭。

  「一切方法都已失敗。」

  看護出來說:「病人甦醒,希望有一副撲克牌玩二十一點遊戲。」

  醫生苦笑。

  芝子吩咐司機:「找經天回來。」

  「我一直聯絡不到他。」司機有點焦急。

  「經天有無說幾時回家?」

  「沒有留言。」

  「去了那個海灣潛泳?」

  「我不清楚,找過他房間,沒留下地圖。」

  芝子抬起頭,人急智生,「他四驅車內有衛星導航系統,去通知汽車公司,找他車子下落。」

  「我怎麼沒想到!」他立刻趕出去。

  大家的心都似被掏空了,思想反應遲鈍。

  消息很快來了:「經天的車子在貝斯肯灣,距離這裡約四十分鐘車程。」

  「有無攜帶電話?」

  「他最討厭電話。」

  「阿路,你去把經天接回來,你記住帶手提電話。」

  「元東情況如何?」

  芝子反而十分平靜,「醫生說他已經失救。」

  那個好心的大塊頭司機阿路嗚咽一聲。

  「請隨時向我匯報。」芝子囑咐他。

  司機阿路答聲是。

  芝子在衛生間洗把臉,梳理頭髮,她怕憔悴樣子嚇倒病人。

  女傭來了,攜著雞湯,「你喝一點,廚子都不知做什麼菜式好,說雞湯是百搭。」

  芝子低頭,她沒有勇氣去見申元東。

  終於,她吸進一口氣,仰起頭,走進病房。

  申元東手中拿著一副牌,看到她,示意她坐下。

  芝子過去握住他的手一會兒。

  然後她熟練地洗牌,每人派了兩張,掀開,申元東得到兩張愛司,通吃。

  「芝子。」

  她俯身過去。

  他用紙筆書寫:「這段日子我過得很充實。」

  呼吸系統搭滿管子,他已不便講話。

  「芝子,你是我的守護天使。」

  「再來一手牌。」芝子又再發牌。

  「在你面前,我沒有自卑。」

  申元東又拿到兩張好牌,一隻皇后一隻老K。

  芝子說:「你好不幸運。」

  申元東苦笑,「你聽我把話講完。」

  「話永遠說不盡,你先休息。」

  看護輕輕進來,示意芝子離去。

  芝子走到停車場,等司機電話。

  電話終於響起來。

  「喂,喂。」

  「我是阿路。」司機的聲音非常激動。

  「我知道,叫經天來說話。」

  「芝子,經天出了事。」

  「你說什麼?」

  「你扭開電視看新聞,貝斯肯灣擠滿警察、記者及急救人員。」

  車裡裝有小型電視,芝子立刻按鈕,她一顆心像要自喉頭躍出。

  電視螢幕上打出紅色「突發新聞」字樣。

  直升機在空中盤旋,新聞記者報道:「一共三人遇害,其中一名在寒冷湖水中,一邊游泳,一邊緊緊拖住還生存的朋友及死亡朋友的屍體,為時一小時之久,直至游到上岸獲救,他本身抵達醫院時亦宣告死亡,當時,湖水溫度只有六度。」

  芝子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電話那邊,阿路一直叫:「芝子,芝子。」

  芝子終於問:「他可有獲救?」

  阿路哭訴:「不,他是救人那個。」

  芝子用手掩住面孔。

  記者說下去:「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體力及精神,去做他所完成的事,他堪稱一名英雄。」

  芝子想提起手,可是四肢不聽使喚,像斷了線的木偶,整個人軟綿綿的搭在座位上。

  「死傷者姓名待知會親人後才會公佈,這裡報告暫時告一段落。」

  阿路說:「芝子,我要去辦事,你請看牢元東。」電話掛斷。

  女傭找到停車場來,「芝子,醫生想見你。」

  芝子下車,一跤摔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手腳都擦損流血,也不覺痛。

  女傭拉她起身,這時芝子反而鎮定下來。

  她一步一步向病房走去。

  羅拔臣醫生出來,「芝子,去與他講最後幾句話。」

  芝子點點頭。

  申元東不是十分清醒,但是認得芝子。

  「鬧鐘……」

  芝子點點頭。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

  雙眼深陷,頭髮雜亂,他看上去有點可怕,芝子握住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雙手。

  「與經天彼此照顧。」

  芝子已決定無論聽到什麼都說是。

  「出院之後,我們三人一起到意大利塔斯肯尼租間別墅去住上一年,你說可好。」

  芝子拚命點頭。

  然後,他累了,閉上雙眼,神情相當平靜。

  芝子伏在他手臂上。

  這個時候,醫生推門進來,「芝子,奇跡。」

  芝子不想動彈。

  「我稍後才同你解釋詳情,此刻立即準備替申元東做手術,我們終於等到了一顆完全配合的心臟。」

  看護過來輕輕拉開芝子。

  醫生似帶來一隊兵,七、八名護理人員搶進來低聲用專門名詞交談,迅速交換意見。

  有人對芝子說:「你可以回家,或是到候診室等,手術約需六個小時。」

  芝子走到候診室坐下,不知是悲是喜。

  長椅上有一本攤開的畫報,正是一篇醫學報告,彩色圖片中顯示一顆心臟,拳頭大,人體中唯一不停跳動的器官。

  芝子輕輕合上畫報,忽然哭泣。

  也許,哭得大聲一點,她會驚醒,發覺自己仍然睡在洪鈞及趙香珠的小公寓內,失望歸失望,不致傷心欲絕。

  一名看護走近,「噓。」

  好心的她坐下來,給芝子兩顆藥丸及一杯咖啡。

  芝子不問是什麼便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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