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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虧你還為人師表,」蘭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聳聳肩。

  這時候何掌珠走進教員室來說:「蜜絲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話想跟你說。」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無所謂的,於是跟掌珠走到飯堂,各叫一聽可樂,對著用麥管慢慢的吸進喉嚨。看樣子掌珠有重要的話說。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懷孕了」,看樣子何掌珠不至於到這種地步。

  「什麼事?」我問。

  「蜜絲林,最近我非常的不開心。」她說。

  「我倒不發覺。」我微笑,「像你這樣的年紀,有什麼事值得不高興?」

  何掌珠說:「我父親要再婚。」原來如此。

  「與你有什麼關係?」我抬起頭問。

  「我不希望有個繼母。」

  「掌珠,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歡有一個陌生人走進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親的家,掌珠,你有些觀念非常落後,混淆不清,你聽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親娶太太,與你無關,他的新妻子並不是你的媽媽,『繼母』這名詞已經過時,母親是無法代替的一個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繼,如果你父親逼你叫她『母親』,你再來向我抗議未遲。」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會長大、離開,你父親才是主人,他有權叫別人搬進來,你不得與他爭執。」

  「我結婚後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問。

  「並不,視乎經濟情況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誰,如果你丈夫掌著大權,那麼家仍然與你無份,他幾時遺棄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則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雙手賺回來的東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頭,「蜜絲林,以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說過。」

  我說:「他們都是說謊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現實生活很殘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來,你父親還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氣出來,接受事實。」

  「但我很不開心。」

  「沒有人會對你的快樂負責,掌珠,」我歎口氣,「不久你便會知道,快樂得你自己尋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問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恐怕沒有,掌珠。」

  她把臉埋在小手裡,頭枕在桌子上。

  「掌珠,這並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沒有見過這位小姐?也許她也擔心得死,也許她很急於要討好你。」

  「繼母——」掌珠欲言還休。

  「繼母也是人呢,只是她們運氣不好,愛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錯。」

  「謝謝你,蜜絲林。」

  「把精神寄托在別的地方,過一陣你會習慣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變,太陽不可能繞著你運行,你遲早會長大——生活中充滿失望。」

  我伴她走出飯堂。

  這種談話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證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並沒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婦女雜誌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學文憑的中學教師,我所提供的意見全是知識分子的意見。

  後來半個月都沒發生什麼。

  凌奕凱見我離得遠遠的,想說話又彷彿出不了口。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傳情一番,真可惜。

  張佑森恐怕是動了氣,也是動氣的時候了,週末他含糊的來個電話說:「我要與家人去游泳……」

  我說,「好,好得很。」馬上說再見,掛上電話。

  再過一個週末,星期五下午五點五分,他打電話到話過來,「現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時五分」,「對不起,我明天沒有空,下次請早。」

  這張佑森。

  可是生活不會永遠沉悶,不久我便接到條子,校長要見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長那裡去告發我。

  校長說道:「何先生說你灌輸她女兒不良知識。」

  我說:「請詳細告訴我,什麼叫不良知識。」

  「你不應該告訴十六歲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滿失望。」

  我看到校長先生的眼睛裡去,「那麼請你告訴我,生活中充滿什麼。」

  他歎氣。「是,我們都知道,可是他們還年輕。」

  「紙包不住火,你想瞞他們到幾時?」

  「翹,你是個很有作為的教師,但這一次我也覺得你過分一點,像鼓勵何掌珠不叫繼母為『母親』——」

  「繼母怎能算媽媽?」我反問。

  「是的,我們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園生在天上畫一塊隕石?翹,你的理想你的抱負我們都很清楚,你的確是有才幹,但有些話不適合跟學生說,最好別說。」

  「你是暗示我辭職嗎?」我問。

  「翹,我不是這意思。」

  「那麼以後我不再與學生在下課以後說話,」

  「謝謝你,翹。」校長抹著額頭的汗。

  「沒事了吧?」我說,「我有課。」

  「翹——」他叫住我。

  第四章

  我轉頭。

  「何掌珠的父親希望與你說幾句話。」

  「一定有這種必要麼?」我反問。

  「如果不是太難為你,見見他也好,有個交代。」

  「好,」我說,「我不致連累,你約時間好了,我隨時奉陪。」

  「翹,你別衝動,你是一個很好的老師——」

  「可惜我不會做人。」我已經推開校長室的門走出去。

  我關門關得很大力。

  我走進課室。「今大自修。」

  學生們騷動三分鐘,靜下來。

  何掌珠走上來,「蜜絲林。」她有點怯意。

  我說:「沒關係,你別介意,這不關你的事。」

  「我爹爹很過分,他做人一向是這麼霸道。」

  「我說過沒關係,你回座位去。」我的聲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攤開書本,一個字看不進。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還在外頭工作,為什麼我還——我抬起頭,不用訴苦發牢騷,如果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無其事的接受現實,正如我跟十六歲的何掌珠說:生活充滿了失望。

  放學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蘭心過來悄悄問:「老校長對你說些什麼?」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別開玩笑,翹,」她埋怨我,「翹,你吃虧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氣不好。」我吐口氣,照說磨了這些年,也應該圓滑,但我還是這般百折不撓,不曉得為啥。我說:「神經病,我神經有毛病。」

  「別氣,翹,大不了不教。」蘭心說。

  我說:「不教?誰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還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約了凌奕凱。

  我走到樓下停車場,看到凌奕凱站在那裡。

  「你等誰?」我詫異,「蘭心還在樓上。」我說。

  「等你,想搭你順風車。」

  「可是蘭心——」我還在說。

  「蘭心又不止我一個男朋友。」他笑笑,「你以為她只與我一個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開車門。

  他上車。「她精力充沛。」

  「她喜歡你。」

  「她有什麼不喜歡的?」凌奕凱反問。

  我不想再搭訕,批評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為,人家雨過天晴,恩愛如初的時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東西?」他問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還有一瓶好撥蘭地,回家喝一點,解解悶也好。

  我說:「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來?」凌奕凱問。

  我問:「你上哪兒去?」

  「為什麼拒人千里?」他問。

  「老實告訴你,」我冷冷的說,「我不想公寓變成眾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悶,帶我到別處去。」

  凌奕凱受到搶白,臉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復的信心又崩潰下來。

  「上哪兒?」我問。

  他說出地址,過一會兒又問,「你想到哪兒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負擔不起,」我說,「省省吧。」

  他生氣,「翹,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點心理變態,彷彿存心跟男人過不去。」

  我訕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塊五毛的帳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說,我與你過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過不去。」我把一口惡氣全出在他頭上。

  「請你在前面停車。」他氣得臉色蠟黃。

  「很樂意。」我立刻停下車來。

  他匆匆下車,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

  他奔過馬路,去了。

  我關上車門再開動車子。被涼風一吹,頭腦清楚一點,有點後悔,凌奕凱是什麼東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張佑森,也不用與他說大多,小時候熟絡,長大後志趣不一樣,索性斬斷關係也是好的。

  這樣一想,心情明朗起來,我還可以損失什麼呢?一無所有的人。

  第二天回學校。在大門就有人叫我,「翹!翹!」

  我轉頭,原來是張太太,我們同事,在會計部做事的。

  「度假回來了?」我向她點點頭。

  她放了兩個禮拜的假。大概到菲律賓和印尼這種地方去兜過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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