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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我最近確有與何德璋往來。我與他沒有看電影喝咖啡這種程序,我們很快就熟絡,有一種奇異的默契。我並沒有怪他關於錢玲玲這件事。我何嘗沒有張佑森凌奕凱這種黑點,這種男人要是喝多兩杯,出去宣揚我與他們間的「情史」,也能說得很難聽。

  我一向不理別人說些什麼,人家愛說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問他;「太太去世後,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續絃?」我隨口問。

  「你想知道些什麼?」他問。

  「對不起。」我說,「我說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後說:「找不到好對象。那時候我精神較為有寄托,掌珠小時候很聽話很可愛。」

  「那時候掌珠是沒有腦袋的小可愛,你不能一輩子叫她這樣活下去。」

  何德璋搖頭歎息。「她長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讓她長大?」我問。

  「多多少少有一點。」他答。

  我說:「掌珠覺得你不愛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說,「像她現在這個男朋友,我壓根兒不贊成。」

  「放心,她不會嫁他。」

  「她與你倒是很相處得來,這也許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說。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說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醫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說道。

  「啊?」我吃一驚。

  他凝視我,然後悲哀地低下頭,他說:「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說:「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說:「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舊。掌珠需要大量的愛,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亂放縱她。你幫了她的忙,總得也教訓她幾句,她很聽你的。」

  「我說過她,她是聰明人,我信任她。」我說,「不消嚕嗦。」

  他當時坐在絲絨沙發上,搖著撥蘭地杯子,忽然說:「翹,讓我們結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漲紅,熱辣辣地,我一句話頂過去,「窮教師終於找到男主人做戶口了?謝謝你的侮辱!」我憤怒的站起來,「偉大的父親為愛女兒,犧牲地娶了女教師——」

  何德璋也站起來,舉手就給我一個耳光。我掩著臉尖叫起來,「你打我!」

  「你這種人非挨打不可!」他沉聲說,「什麼事都反過來想——自護自衛,自卑得要死!不摑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男人面前哭。

  我轉頭就走,他並沒有送我,女傭人替我開門。走到門口我已經後悔,如果他不迫上來我怎麼辦?失去他是一項大損失。我轉頭,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端正的臉,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終於發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

  他是個君子,這方面的禮儀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認識過一些男人,在中環陪他們吃完飯,送到天星碼頭為止,叫一個女人深夜過海,再乘一程車,摸黑地搭電梯上樓,碰不到歹徒是運氣,他見這女人沒有啥事,平安抵達,第二次又來約。

  還有一種單身漢赴約,看見席中有獨身女子,先嚇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趕緊先溜。

  或是有男人,約獨身女人到赤柱大嶼山去野餐,叫她在約會地點等的——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換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氣派還不只那樣。

  一路上胡思亂想,並沒有開口說話。

  我並不恨男人。可是我獨身久了,見得光怪陸離的男人大多,在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機會發表意見,不可收拾。你讓太太們說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寫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們沒有機會,可憐。

  至於何德璋……他有一種跡近頑童式的固執,非常像男人,有著男人的優點與缺點,不知怎地,我與他矛盾得要命,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歎了口氣。

  何德璋看我一眼,彷彿在怪我唉聲歎氣。

  我白他一眼。但我們始終沒有開口,被他掌摑的一邊面孔猶自熱辣辣的痛。

  他停好車送我上樓,看我進門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來,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覺得連老母這一號人物都可愛起來——活著還是不錯的。

  掌珠在小息的時候很興奮的跟我說:「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說:「我不知道,」有點囁嚅的,「說是這麼說。」

  掌珠笑了,在陽光下她的笑容帶著鼓舞的力量。

  而我幾時變得口都澀。話都不能說了呢?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求婚,他只說:讓我們結婚吧。隨後給我一記耳光。

  掌珠說:「他叫我帶一樣東西給你。」

  「什麼?」我問。

  掌珠攤開手,她手指戴著枚鑽戒,晶光四射。「爹爹說:『告訴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脫下來交給我。

  我用兩隻手指拈著它在陽光下轉動,據我的經驗與眼光,這只戒指是新買的,三卡拉,沒有斑點,顏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貨色,價值不菲。這年頭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貴禮物的男人為數並不多。

  等了這麼些年,我想:等了這麼些年!在校園的陽光底下我忽然悲慟起來,像一個留級的小學生,等到家長來接的時候才放聲大哭,我現在也有落淚的感覺。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說,「快做我的媽媽。」

  我十分情願。我把戒指緩緩的套上左手的無名指。

  「真好看!」掌珠說,「多高貴,爹說你的手略大,起碼戴三卡拉的才會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麼說嗎?」我很感動。

  「當然真的。」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我這麼好這麼有誠意,被照顧是幸福的。我低下頭,一口真氣外洩,我完全妥協了,為了我的終身。沒想到我也這麼關心我的終身。原來我也是一個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潰。

  「爹說如果你要教書,他不反對,不過他說看樣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說他有十多年沒吃過早餐,因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傭人老做不好煎蛋煙肉。」

  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隔很久,我說道:「看樣子我的確又要辭職了。」

  「家裡的窗簾要換,都褪了色,又霉又醜,我房裡缺一盞檯燈,摸黑做足半年功課,還有廚房地板出了問題——」

  「這也是你爹說的。」

  「不,這是我說的。」

  「我早知你是個小鬼。」我說。

  我順利地辭了職。

  老校長說:「我很替你高興。」

  我變成何家的老媽於,天大頭上綁一塊布指揮裝修工人幹活。何家豈止窗簾要換,玻璃已十年沒抹,廚房的碗碟沒有一隻不崩不缺,掌珠的床還是嬰兒時期自漆木床,我從沒有見過這麼倒霉的五房兩廳。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樂似一隻小鳥,繞在我身邊轉,我跟她說:「你的男朋友呢?幹嗎不與男朋友出去玩?」她說:「現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歡這只花瓶的顏色。蜜絲林,我想去配一副隱形眼鏡……爹一天只給我五元零用,怎麼算都不夠用,求你跟爹說一聲。做了衣櫥之後,把雜物鎖迸櫥內,我的房間看上去大得多。那張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張真皮椅子……」

  最後她問:「你幾時搬進來住,蜜絲林?」

  「你叫我『蜜絲林』,蜜絲怎麼可以與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嘎?幾時?」

  「好像是明年。」我說。

  「好像?」掌珠說,「快點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親的照片?」我想起問。

  「沒有,一張都沒有。」掌珠非常遺憾。

  這倒稀罕,不過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沒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當然是不記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卻猶疑一刻。

  「怎麼?」我小心地問。

  「爹說我一生下來她便去世。但是我卻記得見過她。」

  「你小時候弄糊塗了。」我笑。

  「不,我記得她有一頭卷髮,很卷,彷彿是天然的。」

  我既好氣又好笑,「對,你才離娘胎就知道燙髮與天然卷髮的分別!」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個美婦人——但是爹與你一樣,都說是我過敏,閒時想她,把東拼西湊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設一個母親的形象。」

  「爹說我沒可能記得母親,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說。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說。

  我在書房角落找到一隻錦盒,裡面有一條斷線的珍珠,我說:「掌珠,來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說:「三串。不知道是誰的,怎麼不拿到珠寶店去重串?」

  「管他呢,現在這屋子裡的東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掛。」掌珠慫恿我。

  「這怎麼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們很驚異,都說兩百多粒珠子顆顆滾圓,實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鑽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鑽,本身已經是很登樣的一件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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