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波仍是笑。
「你姨丈說你經常做到半夜十二點,可有這樣的事?」
「我無處可去,賴在廠裡。」
「我罵你姨丈收買人命。」
「沒有啊!命他是不要,給他時間就可以了,廠裡帳簿有點復朵,我和會計師往往做到深夜。」
有幾次做到天色魚肚白。
回來淋個浴換件衣裳喝杯咖啡又回廠見客。
寧波沒說的是,會計師叫何綽勉,高大英俊,聰明機智,還有,未婚。
他愛穿白襯衫,可是不穿內衣,每當下班時間一過,他就脫下外套,那白襯衫料子十分薄,貼在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工作有時緊張,會冒汗,袖圈下一遍濕印,加上鬍鬚長得快,下巴儘是所謂「五點鐘陰影」,青色鬚根也增加了男性魅力。
最令寧波覺得可取的是,此人絲毫不覺得他自己長得好,姿勢十分瀟灑。
不過他倆超時工作,卻絕對為公不為私。
兩人之下甚至沒有私語。
在電梯或是公司車上,都維持緘默。
少說話,多做事,是江寧波的座右銘。
邵正印一次看到何綽勉,「嗯,白襯衫。」
寧波笑笑,「令你想起一個人是不是?」
正即感慨,「那幾乎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真像是不是,成語說的恍如隔世,就是這個意思。」
「現在和些什麼人約會?」
「有機會介紹你認識。」
某一個下午,寧波買了盒巧克力給正印送上去,按鈴,門打開,是一位男生,只穿一條破牛仔褲,光著上身,見來人是女客,尷尬地解釋:「我以為是送薄餅來。」
寧波揚聲,「正印。」
那小生連忙套上線衫,用手指梳梳頭髮。
寧波說:「我該先撥電話上來。」
「不要緊,我在廚房。」
只穿一件毛巾浴袍。
寧波在廚房與正印談了一會兒。
正印斟杯香檳給她。
寧波勸道:「別太明目張膽。」
「誰也不能管我。」
寧波笑,「那你得管住自己。」
正印放下酒杯,看著寧波也笑,「這些年來,你總是不怕指出我的不是,寧波,你真是我的忠友。」
「謝謝你。」
「可是寧波,你知道我好色。」
「這是人類習性,無可厚非,人人喜歡漂亮的小孩、標緻的異性,加以控制也就是了。」
這時門鈴大響。
寧波抬起頭,「這是誰?」
「送薄餅來。」
才怪,門一開,站在外頭的是正印的母親。
穿著浴袍的正印愣住,「媽媽,你怎麼來了?」
寧波急出汗來,不知什麼地方來的急智,連忙抓起手袋,拉著那男生的手,「那我和湯姆先走一步,阿姨,你和正印先談談。」
「這是你的朋友嗎?寧波。」阿姨笑顏逐開,「一起吃飯吧。」
「我們要趕到另一個地方去。」寧波滿臉笑容,替男生取過外套,「再見阿姨。」
一走出門口,馬上拉下面孔。
那位小生穿上外套,陪她走到停車場。
寧波上自己的車,那小生俯下身來問:「我們不是要趕另一個場子嗎?」
寧波最最痛恨這種嬉皮笑臉,冷冷打開手袋,取出一百元,扔出車窗,「給你叫計程車!」
那位小生自出娘胎未受過如此招待,愣在那裡。
第四章
車子已飛駛離去。
那天晚上,阿姨忽然說:「寧波,正印家那位男生,不真是你的朋友吧?」
寧波一怔,面孔自電視螢光幕轉過來,「阿姨真是玻璃心肝,水晶肚腸。」
「你怕我難堪,是不是?」
「我多此一舉。」
「你是要保妒正印的名譽。」
寧波不出聲。
「各人有各人造化緣法,許多濫交的女子此刻都被稱是夫人了,守身如玉,卻未必受人欣賞。」
寧波十分尷尬。
「我很看得開,不過寧波,真得多謝你,若不是你讓我們母女下台,我少不免要說她幾句,以正印的脾氣,一定不服,可能大傷和氣。」
寧波鬆口氣,幸虧阿姨見情。
深夜,正印打電話來了。
她訕笑,「你又救了我一次。」
寧波勸道:「那個人不好,那種人配不起你。」
正印笑,「哪裡去找那麼多好人,你這人真是天真。」
「何掉勉不錯,我介紹何掉勉給你。」
「我不要!」
「我知道,你喜歡茫無來歷,不知首尾的神秘人,你喜歡刺激。」
「說得好,生活已經夠沉悶,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我說什麼都不甘心坐到一張桌子上去相親,待人介紹男生給我,我不怕危險,我有的是精力——」
寧波幽默地給她接上去:「與愛心。」
正印抱怨:「這麼多年來,你對我都沒有真心。」
「去睡覺吧。」
第二天,寧波仍然在廠裡做到八九點。
何綽勉忽然說:「查帳同驗血一祥,馬上可以知道病的根由。」
這是真的,他倆合作以來,已查出不少紕漏,悄悄堵塞,把該開除的人靜靜請走,把多餘的開銷省下,該關的水龍頭立刻關上,該松的地方加倍慷慨,這一切,沒有何綽勉的幫忙,實在做不到。
寧波很佩服何綽勉,是,是有關他的能力,可是都會中精明的年輕人是很多的,她更欣賞的是他辦事的恣度:低調、絕不喧嘩、堅持息事寧人,並且遵從一句老話:吃虧就是便宜,能夠化解就做出犧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大智若愚,大勇若怯,這樣做需要很多的智慧與很大的度量,缺一不可,所以寧波欣賞他。
她說:「照說,像你這樣的行政醫生,應該到大公司去斷症。」終於談到私事上去了。
他笑笑,「小公司容易醫,特別見效,有成就感。」
寧波點點頭。
「一起吃飯?」
寧波躊躇,上班是他,下班又是他,慘過結婚。
何綽勉看出苗頭來,「我可以不談公事。」
盡揭隱私?倒是蠻過痛的,去拭一試。
小何沒有令寧波失望,他果然全不談生意經。
寧波卻忽然向他透露身世。
開口之前也考慮過該不該說出來,可是一切已成過去,她已是個成年人,況且,她也真想找個對象傾訴一下,於是寧波透露,她在阿姨家長大。
何綽勉的反應卻有點激動,「呵,難怪你比別的同齡女子持重。」
「是呀,」寧波感慨,「人家越是疼你,你越要留神,那始終不是你自己的家。」
何綽勉一臉惻然,這個女孩統共沒有享受過童年與青少年期。
寧波抬起頭想了想:「我也不見得不快樂,可是很知道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於是在別人家中,事事不投入,十分隔膜,既不敢高興得太早,又不想露出失望的樣子來,長時期悲喜含糊不清,看在別人眼中,也就是老成持重。」
何綽勉衝口而出:「在往後的日子裡,你得好好補償自己。」
寧波困惑地問:「怎麼樣做才對呢?多跳幾次舞,還是置多一籮衣裳?」
何綽勉憐惜地答:「無論是什麼,令你自己高興就好。」
寧波笑答:「讓我們回廠去挑燈夜戰,我愛我的工作。」
是這樣把一家幾乎完全不認識管理科學的小型工廠整理出來。
將所有資料送迸電腦記錄,一目瞭然,人事歸人事,物資歸物資,每個部門都設主管,不像從前,一有什麼事,人人一窩蜂跑老闆房裡投訴。
寧波工作成績斐然,正印也沒閒著。
呵不是指異性朋友令她夙夜匪懈,她在銀行裡也升了一級。
過去一年正印名下招攬到六百四十萬美金的生意,這筆款子跟著她走,無論到哪一家銀行都一樣。
寧波猜想其中三百萬屬於阿姨的私人投資,隨便做個定期,已經幫了正印大忙。
週末,寧波去找正印。
初秋,正印淡妝梳馬尾巴穿白襯衫與牛仔褲,配一雙古姿鱷魚皮平跟鞋,姿態瀟灑。
寧波讚歎:「美極了!」
正印微笑,「我知道。」
寧波氣結,「謙遜一點好不好?」
正印攤攤手,「我都準備好了,你看,花樣年華,心態成熟,可是那人呢?他若再不出現,我很快就會憔悴。」
「啐,算了吧,你也沒閒著。」
「總得找些消遣呀!」
「在這種情況下,越玩越淒涼,越忙越無聊。」
「你怎麼知道?」
「因為所有的人都不是那個他。」
「你怎麼明白?」
寧波懶洋洋答:「因為我是你姐姐。」
正印拍手笑道:「不不不,因為你和我在同一條船上,處境一模一樣,同病相憐。」
寧波只得歎一口氣。
正印說:「每次看到一個異性,心裡都在等待,此君是否可令我靈魂震盪?沒有,一個接著一個,叫我失望,我連眼睫毛都沒有顫動,你說,有什麼意思?」
寧波笑得打跌。
正印低下頭,「你記得那個球賽中那個不知名的主角嗎?」
寧波點點頭。
「也許今天道旁相逢,此君只是一個庸俗的小生意人,倒是一輩子不相見的好。」
「不要緊,你的想法會改變,緣分由時間控制,也許十年後,你所需要的,就是一個平凡的小生意人,屆時他出現了,豈非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