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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啊不,還要小。」

  「還要小?」囡囡睜大雙眼。

  「是,僅僅有記憶沒多久,你媽媽還不會放水洗澡,正讀兒童樂園……唉,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誰知囡囡笑說:「那時太小了,什麼都不懂,不算好,我認為十六到三十六是最好的日子。」

  「那也不算長久。」只得三十年。

  「夠了。」囡囡比阿姨豁達?不是不是,只不過因為她還年輕。

  寧波已把照片翻版,放大、著色,做得古色古香,看上去也就歷史悠久。

  羅錫為見到了銀相架裡的相片,就道:「你姿勢很好,正印一副嬌縱相。」

  寧波問:「你認得出誰是正印誰是寧波嗎?」

  「當然,左是你,右是她。」

  錯,左是正印,右邊才是寧波,由此可知羅錫為的偏見是多麼厲害。

  「一眼就看得出來。」羅錫為再加一句。

  「是,你說得對。」寧波笑笑。

  約了下星期三見面,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

  江寧波的內心像一個小女孩那樣交戰良久,終於歎口氣,拿起電話,撥到邵正印家。

  來聽電話的正是正印本人。

  寧波咳嗽一聲,「我是寧波,有時間講幾句話嗎?」

  「呵,寧波,」正印的聲音十分愉快,「什麼風吹來你的聲音,長遠不見,好嗎?」

  寧波十分震驚,她再說一次:「我是寧波。」

  「我聽到了,寧波,找我有事?」

  啊,爐火純青了,敵人與友人都用一種腔調來應付,在她心目中,人就是人,除出至親,誰都沒有分別。

  寧波只得說:「借你十分鐘講幾句話。」

  「別客氣,我有的是時間。」

  寧波咳嗽一聲,「你記得我倆十六歲的時候,曾經去看過一場網球賽?」

  那邊沒有回應,好像在回憶。

  「你在那天,看到一個穿白衣白褲的男孩子。」

  正印仍然不做聲。

  寧波有點急,「你記不記得?」

  正印總算開腔了,「寧波,那是咸豐年的事,提來幹什麼?你打電話來,就是為著對我說這個?」正印語氣並無不耐煩,只帶無限訝異。

  「你聽我說,正印,我找到他了!」

  正印更加奇怪,「呵,有這種事,你打算怎麼樣?」

  「正印,他約我們喝茶,你要不要出來?」寧波十分興奮。

  正印在電話的另一頭忽然笑了,笑了很久,寧波打斷她:「喂,喂!」正印這才說:「寧波,我已經忘記有那樣的事了,我亦無意和陌生人喝茶,寧波,我還一向以為你是理智型,你也不想,你我現在是什麼年紀,什麼身份,還雙雙出外陪人坐檯子?改天有空,你到我家來,我最近用了一個廚子,手藝高明,做得一手好上海菜,你會喜歡的。」

  寧波愣住。

  她以為這是她一生最義氣之舉,因為正印先看見他且一直在找他,所以她不計較前嫌硬著頭皮撥電話叫她出來,把他交還給她,誰知她早不再稀罕這件事這個人,使寧波完全無法領功。

  她半晌做不得聲。

  正印很客氣,並沒有掛線,殷殷垂詢:「羅錫為好嗎?聽說婚姻生活很適合你。」

  寧波連忙鎮定下來,「托賴,還過得去,阿羅現在是我老伴,彼此有瞭解,好說話,你呢?」

  正印捧著電話笑,那笑聲仍跟銀鈴似地,一點都沒變,「我?我沒有固定男友,我喜歡那種提心吊膽的感覺:今天會不會盡興而返?這次會不會有意外驚喜?呵,寧波,這樣捧住電話講沒有意思,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好好談,下星期三怎麼樣?」

  「好,好。」

  「我派人來接你,你沒來過我新家吧?裝修得還不錯。」

  「一言為定。」

  寧波坐在書房,直至天色漸漸合攏灰暗。

  羅錫為自辦公室回來,「咦?」他看見妻子一個人發呆,嚇一跳,「發生什麼事,爸媽可好?」

  「沒有事沒有事,我與正印通了一次電話。」

  「哦,與她冰釋前嫌了?」

  「是,她一點也不與我計較,十分寬宏大量。」

  「喂,是你主動退讓,你比她偉大。」

  寧波笑了,她說:「羅錫為,你真好,老是不顧一切護短,我需要這樣的忠實影迷。」

  羅錫為也笑,攤攤手,「我還能為我愛妻提供什麼?我既不富有,又非英俊,更不懂得在她耳邊喃喃說情話,只得以真誠打動她。」

  「羅錫為,我已非常感動。」

  「你倆有約時間見面嗎?」

  「有,打算好好聊個夠。」

  「當心她,此女詭計多端,為人深沉。」

  寧波笑,「人家會以為你在說我。」

  「你?」羅錫為看著賢妻,「你最天真不過,人家給根針,你就以為是棒錘。」

  兩人笑作一困。

  天完全黑了。

  第二天回到廠裡,寧波把宮木的卡片交給助手惠珠,「請取消約會。」

  惠珠睜大眼睛,「什麼?」

  寧波無奈,「照片裡兩名少女都沒有時間。」

  惠珠不顧一切地問:「為什麼?」

  寧波有答案:「因力,少女已不是少女。」

  惠珠忽然挺胸而出,「我去。」

  寧波訝異地看著她,隨即釋然,為什麼不呢?有緣千里來相會,說不定宮木這次出現,想見的不過是惠珠。

  寧波輕輕說:「那麼,你好好利用這個機會吧!」

  惠珠高興地說:「江小姐,祝我成功。」

  「得失不要看得太重。」

  惠珠答:「唏,開頭根本一無所有,有什麼得與失?」

  寧波一怔,沒想到她們這一代看得如此透徹,可喜可賀。

  寧波輕輕說:「你去吧!這是你的私事,結局如何,毋須向我匯報。」

  惠珠笑笑,出去繼續工作。

  寧波如釋重負。

  正印是對的,她與她,現在這種年紀身份,出去陪人回憶十六歲時的瑣事,成何體統?

  過去種種,自然一筆勾銷。

  星期三到了,下午寧波出去赴約,不是男約,而是女約。

  正印沒有叫她失望,準備了許多精美食物,熱情招呼人客。

  光是水果就十多種,寧波最喜歡的是荔枝與石榴。

  正印笑說:「現代人真有口福,水果已不論季節,像是全年均有供應。」

  她斟出香檳酒。

  寧波笑問:「今日慶祝什麼?」

  「大家生活得那麼好已值得慶祝,你見過俄羅斯人排隊買麵包沒有?輪得到還得藏在大衣內袋裡怕街上有人搶。」

  寧波十分訝異,愣半晌,「天,正印,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你終於長大了!」

  正印笑吟吟地看著她,「你多大我還不就多大。」

  寧波與她乾杯。

  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

  只見囡囡自樓上飛奔而下,「媽,我去去就回。」

  朝寧波眨眨眼,開門離去。

  寧波探頭出去看,門外停著一輛紅色小跑車,囡囡拉開門跳上去,車子一溜煙駛走。

  「呵,」寧波說,「你給她那麼大程度的自由。」

  正印笑,「坐下聊天吧,孩子的事不要去理她。」

  「當年阿姨也尊重你,你也並沒變壞。」

  「多謝褒獎,生活好嗎?」

  「還過得去,刻板沉悶就是了。」

  「誰叫你結婚,結了還不又離,日日夜夜對牢一個人,經過那些年,你與他的伎倆早已用罄,那還不悶死人。」

  這才像正印的口吻,寧波莞爾。

  寧波說:「你不同,你無所渭,父母總是支持你,永近在等你,你有沒有自己的家都不要緊,阿姨是那種把家務助理訓練好才往女兒家送的媽媽,你擔心什麼,你何需像我般苦心經營一個窩。」

  正印看著寧波,「這些年來,你對這一點,一直感慨萬千。」

  寧波訕笑,「一個人怎麼會忘得了他的出身?」

  「我不知道別人,你不應有什麼遺憾了,你要心足,富婆,再多牢騷我都不會原諒你。」

  寧波怔怔地問:「是嗎?你真的那麼想?」

  正印說下去:「金錢並非萬能,買不回你的童年,買不到我嚮往的愛情,可是你我也不算賴了,這輩子過得不錯。」

  「已經算一輩子了嗎?」寧波吃一驚。

  正印挪揄她,「你想呢?你還打算有何作為?」

  寧波反問:「有機會戀愛的話,你還是打算飛身撲上去的吧?」

  「我?當然,」正印笑著站起來,撫平了衣裙,「我天天打扮著,就是因為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戀愛的好日子,也許這一刻我的大機會就來臨了,我不能讓自己垮垮地見人。」

  寧波看著正印那張油光水滑的粉臉,毫不客氣地說:「你絕不鬆懈是為自己,不是為別人。」

  正印又坐下來,「那你又何必拆穿我。」

  寧波也笑了,「與你說話真有意思。」

  「因為只有我比你聰明。」

  寧波訝異,「正印,到今天還說這種話,你應該知道我們都不算聰明人。」

  「你還嫌不夠聰明?」正印跳起來。

  寧波歎息,「我最聰明的地方是自知不夠聰明。」

  正印頷首,「那也已經很夠用了。」

  寧波站起來,「你我打了一整個下午的啞謎……下次再談吧。」

  正印送她到門口,看她上了車,向她揮手,看她的車子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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