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虞不好意思,〔媽,你怎麼起來了?」
「不必猜度,密碼是十二九十一,正是你們三人生日日子,你把箱子打開來看好了。」
不虞嘻嘻笑「我去休息。」
「不」伍老太堅持,「現在就打開,免得三更半夜有人睡不著爬起來偷偷看。」
不虞紅著瞼,照密碼打開箱子,裡邊空無一物。
伍老太問:〔放心了?以後再也不必鎖上。」
她轉頭慢慢走回樓上。
不為歎氣,「這下你可滿意了?」
不虞訕訕地,〔沒想到老太太火氣十足。」
不為看著大哥,小時候他一臉精靈,功課也好,沒想到越老越蠢。
她又歎口氣,轉身離去。
聽到大哥在身後喃喃說:〔財物一定是挪到銀行去了,必是防著艾歷遜一家。」
不為默默站到門口等車。
於忠藝開著吉甫車過來。
不為問:「這麼晚還未收工?」
他笑笑不答。
不為說:「那麼,請載我到山上散心。」
她叫他在便利店停車,買了半打啤酒。
車子駛上山,不為喝酒解悶。
〔你也來一罐。〕
「我需開車。」
不為點點頭,「你是個好青年。〕口氣像一個大媽,不為自己先笑起來。
於忠藝不介意,只是笑笑。
車子停在山頂,一天星光燦爛,襯著滿地霓虹燈,像煞整個宇宙鋪滿珠寶。
「小於,說說你自己。」
他想一想這樣開始:「我在上海中學畢業後本想出國讀書,可是經濟情況欠佳,於是申請出來打工儲蓄留學費用。」
一句話解釋了他為什麼在伍家做護理人員。
「你受過訓練?」
「有,我有證書,學過一年病人護理。」
不為說:「你一定去得成,有志者事竟成。」
「謝謝你鼓勵。」
「當年我學校有不少人半工讀,一個男生早上四時起來往魚市場幫父親宰魚,八時來上課.渾身腥臭,大家忍了他四年。」
於忠藝點點頭。
〔多得你悉心護理家父,這些事本來應該由子女來做。」
「子女各有家庭工作,還是由專人負責比較妥當。」
「家父有無給你麻煩?」
他欠欠身,「不可以這樣說。〕
不為近年已經很少碰見這樣有禮的人,十分欣賞。
他想一想「不知怎地,老先生不大願意剪指甲,他說會痛。」
不為笑出眼淚「我兩三歲時候,一剪指甲,便雪雪呼痛,因為指甲也是身體一部分肯定會痛。」
於忠藝也微笑。
不為歎氣:「其實指甲與頭髮都是死物,真是越短越好。」
不為開了第三罐啤酒。
於忠藝勸說:「別喝太多。」
「一個人喝不了多少。」
於忠藝說:「我也喜歡啤酒。j
I對於這個都會呢,有什麼看法?」
他笑笑不說。
〔沒關係,我離開本市已久,感情也頗疏離。」
「都會居民,十分幸運,機會多多,時勢造英雄,二十多年繁榮,發掘不少人才。」
「今日呢?」
「今日競爭比較大,需要腳踏實地,沉住氣努力做事。」
「說得很好。」
他打開吉甫車天窗。涼風習習,一隻草蛾輕輕飛進來,停在椅背上。
於忠藝說:「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為不想失態,點點頭。一進公寓,便倒在床上睡著。
半夜醒來,覺得口渴開亮燈,發覺那只飛蛾跟了她回來。
不為輕輕說:「你朝生暮死,為何打來撲去?」
開了窗讓它飛走。
這一醒睡不著了,淋浴洗頭,起來工作。
看看天亮起來。
翁戎在窗台上擺了一盆小小茉莉花,零星三五朵小花,可是清香撲鼻,叫人無限歡喜。那些男生的電話仍然不絕,錄音機貯存量已滿,統統成為遺珠。
門鈴一響,不為知道又是保姨送早飯來。
她去開門。
「今日換換口味,吃碗雪菜肉絲面,不為你胃口甚差,人人長肉。獨你消瘦。」
不為看到玄關地下有只死去的飛蛾,已變成焦黃色,它始終沒有飛走,不為用紙巾輕輕包起。扔到垃圾桶。
「我要去買菜,你愛吃什麼?」
「媽,有天覺得人多事煩?」
「她不知多高興,心甘情願照顧全家。」
「睡得可好?」
「好極了,一早起來張羅早點。」
「手臂呢,活動得可好?」
「年紀大了,即使沒有病痛,也不能同後生比。」
保姨是避重就輕高手。
「我中午時分過來。」
保姨出去了。
不為自有煩惱。
翁戎十天八天後出差回來,她得找地方搬走。否則,就得回外國去。要不,在外頭租地方住,這需要錢。不為手頭上沒有現款。
一個人要爭氣,可得有點鈔票才行。
畢業已經好幾年,老是掙不下錢,不是沒有收入,可是左手來右手去,又一向貪歡。香檳一箱箱抬回,旅行乘頭等艙.連珠子都穿凱斯咪。
真正等錢用,又不想問母親要,她會到酒吧客串酒保,她有一件在唐人街買的寶藍色緞子旗袍,穿上非常奪目,頭髮梳髻,插兩枝筷子,問洋人:「給你來一杯苦艾酒如何」,小賬麥克麥克,塞滿口袋。
酒吧裡同事全是尚未成名的演員.寫作人、畫家編劇……
她歎口氣,可是,伍不為沒有節蓄。
大姐都覺得父母有錢,不為卻不那麼想。開始的確有,但是已經用了那麼多年,華人說坐食山崩,就是這個意思。
父親退下來已有十年,開始還不肯看醫生:「忘記車匙放哪裡有什麼稀奇,漸漸連車子在何處也不記得了,跟著,人名、地名,全部遺忘,醫生立刻知道是阿茲鹹默症。
伍太太決定在家照顧丈夫,支出龐大。
到了今日,不為不覺得他們還有巨額存款。母親的首飾像不勞說的那對西瓜玉鐲,還有兩隻五卡拉左右的鑽戒,都好久沒見,下落不明。
可能已經變賣。
既無場面可出,不如套現。
是以小保險箱內空無一物。
中午,回到娘家,發覺孩子們上學去了,只剩小仍一人,姐夫艾歷迅也不在。不勞說:「他到中文大學去面試。」眼角瞄著大嫂,表示艾歷遜不是吃白飯的人。
大嫂立刻笑道:「撈一兩節課教,也夠剃頭吃午餐的,有個去處好過沒有。」
奇怪,這兩個人,誰要是饒了誰,身上像是會少了一塊肉似。
大嫂講完了,看著不為。
不為想,咦,輪到我了嗎。
果然,來了:「不為,我見昨晚由阿忠載你回家。」
「是。」
「他是司機,你應坐到後座,免人誤會。」
不為一怔,她沒那樣想過。
「這個阿忠,雖不說話,一雙眼睛卻四處留神,日夜都在父親身邊,什麼都一清二楚,不是省油的燈。」
「若不是保姨的親戚,誰會用他。」
「親戚又怎樣,今晨我讀報紙,十歲女童遭綁架撕票,元兇是她的表舅父。」
「可怕!」
不為輕輕說:「那麼,辭退此人,由我們三個女將來服侍老父飲食便溺可好?」
大嫂立刻噤聲。
不勞「唷」地一聲。
不為又說:「抑或,送到老人院,長年對牢陌生人,任人宰割。」
不勞說:「這阿忠月薪要萬多元。」
不為說:「比起註冊護士,只是小數點,二十四小時服務,認真難得。」
她們兩人這才不響了。
「大哥可打算找工作?」
「也正在托朋友看市道。」
「那邊的房子打算租出還是賣出?」
「當然是出租。不為,這些你就不懂了,房子怎可以賣,好歹留著收租,十年八載之後,歸了本,交給孩子們。」
大嫂脫口問:「爸媽這幢小洋房,現值多少?」
不勞驕傲地答:「最多值三千萬,此刻尚值一千萬。」
大嫂咋舌,「這麼小,這麼貴。」
不勞得意洋洋,「越貴越有人要。」
大娘打如意算盤:「我們兩家人,不虞五百,你四百,不為也分得一百。」
「為什麼你五百?」
「不虞是長子,多分一份。」
不為微笑「是,父母都睡到街上去。」
她站起來,替小仍補習功課。越教越有興趣,英文及算術之後,教小仍寫毛筆字.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君子不群不黨……
老人走過,也過來寫字,提著筆,想一會,忽然寫:「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相對無言,唯有淚千行。」
不為呆住。
「爸,爸,你都想起來了?」
老人放下筆。不再言語,恢復遲鈍。
於忠藝說:「請恕我多言,有一間特殊學校——」他把資料交給不為。
不為回過神來,「啊,是,咦,這學校適合小仍。」
「在家教學雖好,但孩子們也需要同伴。」
「你說得對,我們帶小份去這間惠能學校參觀。」
不為立刻去與大嫂商量。
大嫂默不作聲,小仍是她死穴,一點到立刻氣餒。
「我去試一試。」
「不為,將來你自己有了孩子,分身不暇就不會對小仍這樣好了。」
「我不會結婚。」不為微微笑。
「怎麼說這種話?〕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
「這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