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生活實在清苦,我到新加坡大學任教,當年算是開荒牛,工作時間長,天氣炎熱,她忍受不住離鄉別井之苦,要求離婚,到澳洲發展,自此失去音訊。」
「之後呢?」
「佐明,你像審問犯人。」
「她的確在念法律。」
連佐明都覺得章先生好涵養工夫。
「後來再也沒有遇上合適的人。」
「可是,人海茫茫,你與母親是怎樣又遇上的?」
章信懷也有點大惑不解,「是一位許律師通知我,曼寧患病,住院已有一段時間。」
「又是許律師!」
「是,我也覺得奇怪。這位許律師是什麼人?她為什麼知道我對曼寧依然念念不忘?」
「你對她真的不能忘懷?」
「越來越想念,我趕往醫院一看,原來曼寧同當年一模一樣,一點也沒變。」他寬慰地笑,「佐明,我想徵得你同意,我打算向你母親求婚。」
佐明問:「你會帶她去星埠?」
他點點頭。
「我呢?」佐明頓感彷徨。
「你可以來探望我們,也可以考慮與我們同住。」
「媽媽戴心臟起搏器……」
「那邊醫療設施都很好。」
佐明轉過頭去,「媽媽--」聲音已經哽咽,忽然大聲號啕起來。
終於失去媽媽了。
不過。是一次愉快的失落。
她一生加起來也沒有哭得那麼多,眼泡腫起,心裡卻覺痛快快,眼淚洗滌體內毒素,衝出體外,乾乾淨淨,蔣佐明可以重新挺起胸膛做人。
她終於聽到了她在等待的電話。
對方也是年輕女子,聲音有點遲疑,「我看到你在報上刊登的啟事,我也是一名受幸運之神眷顧的人。」
佐明把握機會,爭取她的信心。
她倆約了地方見面。
佐明想,原來,那位先生所幫助的,全是有需要的單身年輕女子。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共同點。
蔣佐明用了一日一夜講完她的故事。
佐明沒想到對方是一位寫作人,單身母親,帶著一個幼兒生活。
每一個單身母親背後都是一個曲折的故事:曾經深愛一個人,對他有憧憬,並且認為可以養育下一代,結果又剩下婦孺獨自過活……
蔣佐明與王廣田十分投契。
廣田神情秀怯,活脫似個文人,她說話帶著猶疑,不大肯定,明顯地欠缺信心。
已經這樣出名了,仍然小心翼翼。
這是正確的,切莫一點點成績,便挺胸凸肚,自招滅亡。
一早,阿順回來工作,看見她們還坐著那裡說話。沒換過衣服,可見她倆通宵不寐。
這時,佐明卻揉了揉眼睛,「困極了。」
「請到房間睡一會。」
「不好意思,我回家去休息。」
「我們還沒有講完話。」廣田非常喜歡這個新朋友。
佐明拍拍她肩膀,「那我不客氣了。」
講了一宵話,耗盡了精力,不喜歡說話的人不知道說話需要多大力氣。
佐明看見寢室一片象牙白,異常樸素整潔,簡約主義,一點多餘的擺設都沒有,非常欣賞。
她蓋上薄毯子,悄悄入睡。
廣田聽過故事,感慨萬千,原先,她以為自己最慘,最苦,最不堪,聽了蔣佐明的過去,才知道應當慶幸四肢健全。
她不敢抱怨半句。
這時,保母進來說:「綿綿有熱度,量過是101 ,為安全計,總得看一趟醫生,無論什麼疫症,開頭總是發燒咳嗽,像感冒一般。」
「我陪著一起去。」
保母去喚司機。
廣田吩咐阿順:「客人醒了,請好好招呼。」
她披上外套出去。
蔣佐明不知睡了多久。
夢中,她看見自己的左腿又長了回來,可以命令它做許多事。
她又夢見自己結婚,對象是羅天山,可是撥開頭紗,看見的卻是唐某人,她驚駭地叫出來。
最後,看見母親同她說.「本來,我只想把你撫養成人,已經滿足,不料做了一次心臟手術,在病榻上忽然不甘心,反正要死,不如放肆一點做人。」
母親做得很對。
佐明緩緩醒來。
她忽然聽見有人在身邊同她說話,佐明背著門睡,一時看不見說話的是誰。
那男子說:「是不舒服嗎,這麼晚還沒有起來。」
聽了兩句,佐明知道對方誤會她是廣田。
她咳嗽一聲。
他卻不察覺,站在門口,一直說下去:「很多人不知道,寫字其實同抬鐵一樣累。」
他是誰?聲音有點熟。
「廣田,我想過了,我們結婚吧。」
佐明嚇了一跳,這個誤會可大了,她非得立刻表明身份不可。
她立刻自床上坐起,回過頭來。
照說,對方應該立刻發覺她不是王廣田,可是門邊站著的年輕人卻低著頭,燒紅了耳朵,緊張地看著鞋面,他沒有抬起頭來。
他低低說下去:「已不能想像生活中沒有你,我願意一生照顧你同綿綿。」
佐明十分感動,她認出這個人了。
這個英偉的年輕男子是許方宇律師的助手,他叫李和。
佐明真代廣田高興。
這時,她不得再次大聲咳嗽一聲。
李和納罕,今日廣田的喉嚨怎麼了?
他抬起頭來,看到另一個女子坐在床沿看住他微微笑。
啊,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窘得目瞪口呆,已無暇辨認對方是什麼人,半晌,回過神來,一言不發,拔足奔出房去。
佐明忍不住掩住嘴笑。
阿順捧著早餐進來,正好看見李和落荒而逃,奇問:「李先生又到什麼地方去?」
這時廣田與孩子也回來了。
「什麼事這樣好笑?」
佐明說:「廣田,你家裡又靜又舒服。」
「是因為沒有男人的緣故吧?男人非得製造音響不可。」
阿順放下食物與報紙出去了。
佐明又咳嗽一聲,「剛才,人人誤會我是你。」
「誰?」廣田詫異。
「李和。」
廣田不悅,「他走進我寢室來?」
「不不,」佐明沒想到她這樣拘謹,「他站在門外,一步沒踏進來,所以才看錯人。」
「啊,」區田臉色緩和下來,「他說些什麼?可是英文版乏人問津?」
「不,他向你求婚。」
廣田一聽,愣住,緩緩低下頭。
這時,保母進來,「來,媽媽餵你服藥。」
廣田連忙把綿綿摟懷中服侍女兒吃了藥,忽然怔怔落下淚來。
保母連忙安慰:「醫生說是感冒,吃兩天藥就好,不用擔心。」
她抱著幼兒出去。
佐明輕輕問:「廣田,為什麼流淚,可以告訴我嗎?」
廣田用手掩著臉,「我不想重蹈覆轍。」
「他是另外一個人。」
「我對目的生活心滿意足,我有收入,可以支付所有帳單,我有工作寄托精神,我只想好好把綿綿帶大成人。」
佐明微微笑,「你聽上去像我母親。」
「我的確是一名母親。」
「為什麼看得自己那麼緊。」
「因為過去太過淫蕩。」
佐明笑出來,哪有女子會用這種字眼形容自己,再過份也不過推搪憧憬愛情,愛得轟烈之類。
「結過次婚,也不算得什麼。」
「一次已經足夠。」
「或者,傷痕仍未恢復,你需要多點時間。」
廣田感動,「你對我容忍瞭解,比姐妹還好。」
「你有姐妹嗎?」
「只得表姐姊。」
第六章
「去,再去見她們,現在你已是兒童故事女王,她們對你,一定用另外一副嘴臉。」
廣田一瞼茫然,「女王?」
佐明把日報給她看。
斗大的字這樣寫:「兒童故事女王借魔幻世界寓言隱喻表白今日現實社會種種怪現象……」
「呵,」廣田尷尬得無地自容,「這是江湖上手足開玩笑揶揄我,怎麼可以當真,明早我只需更加努力寫。」
佐明看看她,「王廣田,你有救了,你完全知道這世界在發生著什麼事。」
廣田感慨萬千,「我是摔倒過再爬起來的人,當然知道真相。」
佐明說:「我也是。」
兩個曾經滄海的女子瞼上都露出寂寥的樣子來。
「你與羅君──」
佐明連忙說:「我只剩一隻眼睛,樣樣要加倍看清楚才是。」
「他不會嫌你。」
佐明拾起頭,半晌答:「我嫌我自己。」
廣田的感覺同她完全一樣,她們不禁擁抱對方。
已經吃過那樣大的苦頭。再不愛惜保護自己,天地不容。
廣田說.「請過來看。我做了一個圖表。」
她們在電腦前坐下。
廣田按動字鍵,圖文在營幕呈現。
「假設我們的恩人叫光,你看,許方宇律師是關鍵。」
「不,」住明說:「當中還有承德浩勳律師行。」
「好,」廣田更改圖表,「光委託律師行,他們又派許律師做代表。」
「都會中孤苦女子眾多,為什麼單選中我同你。」
廣田抬起頭,「我與你之間,定有若干關連。」
「是什麼?」
廣田打出許多問號,「還未找到端倪。」
「許律師怎樣找到你我。」
廣田答:「這倒不難,都會地窄,找一個人很容易,私家偵探三天可以辦到。」
「許律師對我倆的身世瞭如指掌。」
「這也容易,都會裡喜說是非的人認真不少。」
「廣田,我與你都想知道光是什麼人。」